文与字（不断添加·谢绝回帖）

平子1954

在覆盖我的城市的阴影里

    我已经麻木了夜以继日的大地的振动窗棂的战抖，那是打桩机代表我的城市踏响向现代化迈进的坚定步伐。近在咫尺，就在我伏案写作的一侧，轰烈震荡，严正宣告对又一个空间合法的占有和确认。

    速度之于我往往是迟钝的，不着意的侧目间，钢筋水泥迅速升高的阴影一日日覆盖了我。偶然于诗歌孤独倾谈的夜间才发现，那些装点窗格的星星与清瘦的残月已被阻隔在想象的天际里了。

    生命时速失控，都市风度尽失。欲望疯狂，人群密布。我们被悬置在高空。彻底丢失故土与庄稼的身份标示之后，我们都成了漂泊者、客居者、游子、流浪儿，拥挤在不同署名城市的文明里，在合板、乳胶、涂料、铝合金结构布置的空间寄生。

    脱离了劳动的肌肉和肢体，骨质松散，气质脆弱。日渐乏味的食欲，可以没有文字精神的餐饮，但不能忘记用药片补钙。艰难于高楼大厦间的一次地面的行走，却是高架桥高架在两肩之上头颅之上。必然的经过，便感受一种生命的压迫和胯下之辱。

    每天都是森林砍伐江河泛滥大气污染的消息；每天都是沙尘暴泥石流龙卷风山体滑坡的消息；每天都是草原退化冰山消融物种灭绝的消息；每天都是非典鼠疫禽流感的消息；每天都是反恐核查食品石油战争人体炸弹难民霍乱吸毒艾滋病的消息……

    人类的进步失去了智性的润滑，便锈蚀了欲望的离合与制动，很多时候飞驰在死亡的边缘也不能有自省与忏悔的停留和刹闸，生命个体在历史巨大的惯性上不能左右并随之一起支离破碎分崩离析。

    那一只最后的草原狼，恐惧中饥饿的奔逃使它曾经健康发亮的毛色已是浑浊而又肮脏，无声地走过最后的边地，就连最敏锐的猎人也闻不到它一丝野性血腥的气息了。

    那一只最后的高原狮，蹲伏如天地间至尊的雕像，威猛与威严构成我们对自然生灵的崇拜和敬畏。与之短暂的对视中，我望见了那目光里蓝色的忧郁。王者的凄伤与苍凉令人惊心动魄。

    那一条最后干涸的河流，无数死亡的鱼群都朝向源头的方向，张开的嘴巴是没有呼出的喊叫和诉求，深嵌在人类的漠视中成为缺憾和遗恨的化石。

    那一片最后颓废的湿地，天鹅与白鹤的翅膀已失去飞翔的意义；没有风，没有湿润的空气，没有草叶、花朵和子实背景的舞蹈，每一次都是告别的演出和悼念的仪式。

    地球上最后一滴水，将是人类的眼泪。地球上最后一种生物，将是人类自己。这是一个未必不能证实的预言和警告。虽然死亡的恐惧尚未迫近，所有关乎生存的危难在现实还是天方夜谭未免危言耸听，但理论阐述上环境与生态毋庸置疑是人与自然构成的生命共同体。相互依存，血肉相连。

    土地和花朵，森林与飞鸟，河流与鱼群，都不是隶属人类随意役使的物品，由此而产生的关怀和尊敬，便成为伦理观念朴素柔情的升华和延伸。而现实的情状是土地和自然产生的这种文化结果，一方面被普遍承认并进入严峻而深刻的思考和呼唤；一方面却是政治阴谋、社会目的、自私贪婪、本能欲望以及原始愚昧对自然的不堪蹂躏，对资源的疯狂掠夺。

    在我们的内心和文字里，焦灼、矛盾、困扰、忧患，为两难的表达。现代化给了我们物质浅显的喜悦，但我们更清楚那些化学成分进入我们时代与身体的牺牲和代价。

    被称为美国的先知、享誉世界的环保主义者奥尔多•利奥波德怀了他的纯稚说：“对我们少数人来说，能有机会看到大雁要比看电视更为重要，能有机会看到一朵白头翁花就如同自由地谈话一样，是一种不可剥夺的权利。”

    而这种权利现在已经是一种奢侈。将来会是什么，我不知道。

    “热爱和尊敬”，奥尔多•利奥波德说，“对土地来说，是没有其他方法可以逃脱机械化的人类的影响的；对我们来说，也没有其他方法从土地中得到它能以——在受制于科学的情况下——奉献给文化的美学收获。”

    然而，这个星球上的生命赖以生存的环境系统发生着世界性恶化的时代，自奥尔多•利奥波德至今的半个多世纪，我们没有乐观，只有沮丧；没有成就，只有羞愧。

    宽厚仁慈的大自然勉力支撑巨大的经济增长和被动接受人类无休止的攫取和豪夺，不堪负重。相对它现实的无助与脆弱，热爱和尊敬已经是远远不够的了，谴责与惩罚已经是远远不够的了，人文关怀已经是远远不够的了，道德呼唤已经是远远不够的了。因此，在覆盖我的城市的阴影里，及至砍伐与杀戮高举的刀斧下，我们能做些什么呢，文学又能做些什么呢。


2005年5月

平子1954

    很不幸，我居然出生在20世纪50年代——我曾多次这样略带苦涩谐谑自己。

    固然每个时代都有属于那个时代主题背景下的幸与不幸，但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人仿佛更为突出了中国当代历史的起伏跌宕，喜怒哀乐。

    我所说的“居然”，便是指在童年和少年身体正需食品给养的时候，遇到了物质极度贫乏、空前饥饿的“粮食关”；本该上学读书心灵极需知识滋养的时候，赶上了“文化大革命”。而一开始学习写作，就跟着盲目模仿毫无文学根性的标语口号、政治术语和革命赞歌。

    困顿苍白的日子，枯燥漫长，万籁俱寂。乃至没有哪怕单调乏味的视听感官刺激和新奇，慰藉赤贫麻木的心灵。但这极大地培养了那个时代人们的阅读耐心和对世界的倾听能力。

    很多人都会记得，那时几乎所有的书都包着牛皮纸封皮，里面却缺张少页被无数双手翻得破烂不堪。同一本书会一字不拉反复抄读，神情贯注，彻夜不眠，从来不生厌烦，也没有厌倦。常常看得我们心潮起伏，热血滚沸。我们能记住所有的情节和细节，能感动得痛哭流泪，能激动得拍案而起，能过目不忘，能倒背如流。

    那时，我们的听觉也好，敏感清晰，细腻入微，乡村安静得能听见鬼精灵的小老鼠清脆啃食物品的声音。偶然从谁家的收音机里传来刘兰芳的评书，我们就振奋了；飘来邓丽君的歌声，人就软了，心就醉了，就有了那一时刻甚至一生的幸福、温润和甜美了。

    到了被称之为新时期的20世纪80年代，思想解放，阅读解禁，文艺复兴。几乎所有文学作品，每发表一篇，都轰动一次，让人记忆犹新。那是一个激情澎湃热情高涨豪情万丈的英雄时代。

    时光荏苒，岁月如歌，许多年匆忙过去了，我们内心依然充满热忱和怀念。

    不敢想象，如今物质的、精神的、文化的产品会如此丰富，仿佛一夜间从天上掉下来，应有尽有极尽豪华与奢侈。书山，歌海，网络，大片，数码，广告，电视连续剧；激光照排，精装版本，视觉冲击，声响震撼，狂歌劲舞，排山倒海。然而，我们没有了那么多的时间了。我们失去了专注、专一、珍贵、珍惜、风度、涵养、感性、神往和想象力，于是便也彻底失去了阅读耐心和聆听能力。

    无限楼前沧波意，谁采蘋花寄取。那么是什么让我们如此意绪纷乱，心绪不定；匆忙浮躁，欲望膨胀，内心清冷而空虚。

    万端感慨中抚摩落满尘土却不曾翻阅的书籍，擦拭刻录着大师音乐经典极品等待读取的光碟，我们开始忆念和回顾。回顾久远年代夜的幽深和寂静，回顾乡村一尘不染的月光，回顾庄稼和蔬菜最乡土本真的翠绿气息，回顾初恋的羞涩、萌动、慌乱和胆怯，回顾发黄的书页和文字，回顾那些天籁般直达生命优美朴素的音乐和歌声。

    只剩下记忆和回顾了吧。因为这一切都不能再现和回复，都不能够把它找寻回来了。而我们突然又发现，那些记忆和回顾在现时中竟多少有些虚伪和荒唐，让人有点左右为难进退维谷。那么我的所谓找寻，最终极有可能是一代人精神焦虑的幻想借代，是一个没有物质立足的虚拟，一个时代边缘上旧有的情结和梦靥。

    因此那找寻只属于我们，是我们对自己私下的问候和抚慰。只要找寻，不要找到。



2003年3月

平子1954

    这20多年里，中国人忙不迭地，在进行着物质的切换、变换、置换和更换。

    这20多年里，中国人忙不迭地，在进行着精神的切换、变换、置换和更换。

    这当然包括忙不迭的当代作家，忙不迭的中国文学。

    我们从不掩盖过去的赤贫，从不掩藏现在的拥有，从不掩饰其中的慌张。

    这个忙不迭的过程具体发生在我们身边和身上时，会具体表现为某一种商业产品，某一类精神现象，某一个行为观念。譬如从前一辆“红旗牌”或者“飞鸽牌”加重自行车就会成为人生全部生活的梦想与奢望，而现实你却在考虑买什么牌子的私家车一步到位。

    当年你神气十足骑着那辆自行车去几十公里外的小镇上打一个重要的长途电话，是那种带摇把的要经过接线员无数次转接老是盲音的电话。总算通了，接线员下厕所了；总算来了，受话人不在。而现在你却类似把玩精巧的曾叫大哥大又叫手提电话统称手机的玩艺儿，且又是像素彩屏又是和声炫铃又能收发短信数码拍照存储上网通话全球。

    过去你会激情迸发灵感一闪在昏黄如豆的煤油灯下铺开方格稿纸写下这伟大时代与生活的赞歌，工整地誊写后寄给某文学刊物编辑部，耐心等待三个月或半年后的用稿或退稿通知；果然被通知采用，而印成铅字仍须一年半载尚说不准；而这会儿我就在电脑前轻点鼠标和键盘随心所欲边写边改我的这篇小文，满意后我就找一个邮箱或文学原创网站再轻轻一点就发表了……

    这个变化过于迅疾过于迅速过于迅猛，很多人是如此手足无措地表现出我们是那么地没有生理的心理的文化的精神的准备；忙不迭地，有人就茫然了，有人就盲目了，有人就得病了，有人就变疯了，有人就堕落了，有人就残废了。

    这包括作家，及其文学。

    在专制黑暗生活的地狱中曾奋力飞升到光明精神的天堂，而在自由光明生活的天堂中却倏然跌落至黑暗精神的地狱。

    我们就这样在忙不迭中，失去自省，失去检点，失去判断，失去控制，乃至失去风度，失去廉耻，失去智性，失去理性。

    我们真的从革命的现实主义浪漫主义主题先行假大空一下就到达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心理现实主义结构现实主义到达马尔克斯、博尔赫斯、君特•格拉斯、大卫•塞林格、米兰•昆德拉实现了文化的多元……

    我们真的从大跃进民歌枪杆诗标语口号鲜花太阳红旗的赞歌颂歌一下就跨越了前现代、准现代、后现代主义到达波德莱尔、叶芝、桑德堡、庞德、艾略特、阿赫玛托娃实现了文学的前卫……

    “大地会说些什么/你看那铺排到无际的庄稼以及我们触手可及的风景/滚动着人类的风暴”——我焦虑；

    “我们如此麻木/自私/熟视无睹/谁还有敏锐的听觉与自然共鸣/谁的眼睛还珍藏那么一种黝黑/那种饱藏忧伤和关切的黝黑/让灵魂颤抖”——我追问；

    “以诗人的方式/我恳请/暂且停止脚步里失却风度和廉耻的追逐/停止掠夺和侵害/欲望和目的/停下我们的思想和手”——我呼唤；

    “在那一刻的安静里/在无可比拟的自然与和谐里/把身体向前/向大地/让生命有一次真正的凝视和守望/屏息着/倾听……”——我恳求。



2003年4月

平子1954

    拂去心上的落叶，也便拂去了烦恼；

    吹去心上的花瓣，也便吹去了多情。

    雪绿红蓼给我的电子信箱发来她精美的小诗和散文，这是其中的句子，从那些豪情抑或柔情的宣叙和静默中跳出来。让我先是眼前一亮，接着心上一动，之后极欲要从胸中呼出生命缤纷的悲欢、哀婉与感慨，竟哽忍在了喉咙，倏然失语。

    哦，那些落叶原是拂不去的。那些苍翠的、枯黄的，多姿的、单调的，新鲜的、久远的，阔大的、细小的落叶。

    哦，那些花瓣原是吹不去的。那些美丽的、衰败的，娇艳的、浅显的，富贵的、卑微的，绚烂的、朴素的花瓣。

    那是我们全部岁月的生命姿态，是我们全部生命的精神困扰，是我们全部精神的文化感伤，是我们全部文化的终极关怀。拂不去，也吹不去的，这便注定了我们的必然烦恼的肉体和灵魂，必然多情的文字和文学。

    也许，还不至这些。

    譬如那些落叶一样的记忆、珍藏、诗句、箴言、云朵、星辰、泪眼、笑容……

    譬如那些花瓣一样的爱情、信仰、季节、时光、童话、母语、脚印、吻痕……

    拂不去，因为我们爱，还在相爱；吹不去，因为我们写，仍在写作。也许忧伤无处不注满汉字的每一个偏旁部首，但我们从来不言放弃；也许艰辛无时不苦涩语言的每一缕细节描述，但我们始终坚持不懈。

    那么，在拂及那些落叶的时候，吹动那些花瓣的时候，颤栗的不仅是手指，不仅是灵魂了；在那文字的别个情境意境心境中，终是不忍，当是无奈。

    落时犹自舞，扫后更闻香。——如何拂得去！

    多情帘燕独徘徊，依旧满身花雨，又归来。——如何吹得了！

    于是我便用电子邮件发去我的疑惑和探问，知道雪绿红蓼必然是回答不了我的；而她作为写手穿行于网上果然有出人意料的灵性和灵思。

    答：那就留三两瓣吧。

    是哪三两瓣呢，我不再追问，更无须回答。

    一花一世界，一瓣蕴无穷。留下空间与想象，是与爱情一样的属于写作的艰辛和幸福，是与生命一样的属于文字的痛苦和美丽。



2003年5月

平子1954

    QQ，网络时代人们的一种方式的情感交谈和精神休闲。与我认识的梅朵QQ，信息交换心灵交流之外也贫嘴、斗嘴，斗得手指翻飞，口水四溅，灵感迸射，激情迸发。独属我们的机巧、机敏与机智，幽默和快乐也伴随了我们总有一些时段的懒惰、无聊及至无端的郁闷。

    于是，我们便自我吹捧，说我们的QQ是文化的QQ。

    文化也好，世俗也罢，无数网络语言泛滥去之后，我静下来，总结我与梅朵QQ的差别，与梅朵的差别。

    首先她用熟练的五笔，我用无奈的微软拼音。在我与之QQ时，我受制于打字的速度，语无伦次，反应迟钝。她说我是猪头，智商太低；我说我是老头，老年痴呆。

    再就是她生活在省会，而我却在一个边远的小城谋生，她没觉得这之间有什么差异和不同；而我认为那种人生姿态无形生成甚至包括了QQ的不平等。譬如大都市背景下人的优越与高傲，小城市背景下人姿态的谦恭与谦卑。等等。

    最重要的是梅朵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母是一所著名高等学府的老师。良好的生活环境和家庭教育从一开始就带给她健康身体健全人格的滋养，让她有着灿烂心灵阳光人生。由此，我这一代人的苦难作为当下文学的话题再次不可避免。

    在浅薄地指证金钱对人的腐蚀的时候，我们突然发现贫困对人的更深刻的伤害。因为从饥饿和动乱年代走过来的我们，身体的健康和人格的健全在当代社会中都发生了道德的置疑，现实已残忍地在人心的深处叩问我们的生活质量了。

    苦难给了我们两种结果，一种是一些人的确从中获得了曾经沧海的坚韧与不屈，获得了承受生活巨大苦难的力量，并知道对自然和生命的感恩。而另外一些人却使许多的渴望开始变为欲望，进而变为占有，变为掠夺，变为疯狂。尤其当渴望真的变为现实的时候，譬如金钱、权力、女人，我们许多人便手舞足蹈而又手足无措了，失去风度而又寡廉鲜耻了。而几乎没谁去深入考虑并认识这些东西的理性包括和本质意义！

    我们一次次为我们被苦难时代异化了的充满了放任和报复的肉体快感和心灵满足而茫然，而震惊。

    文学开始了它肃穆的思考和困难的表述，而一旦触及，悲情的矫饰与刻毒的咒骂令我们大失所望。我以为，这已不仅是对苦难另外一种形式的文学概念化了，而是对苦难的错误诠释和导读，这会让年轻的人们发生认识上的错误和理解上的极端。

    于是，一个时代被嘲弄，我们被嘲弄，常常惶恐、害臊、疑虑、自卑，无可躲去我们的尴尬；而那会儿，那些苦难文学的制造者正幸福地取了版税，在酒吧里一边享受着音乐舒曼温润的气息，一边与小姐调制优雅与暧昧的情调。

    我们只剩下晚来的期待了，期待我们在对新生活的努力学习中，不断由本能的盲目走向人性的自觉，由物质的属性到达精神的澄澈，并获得拯救和新生。那么我们和文学要做的是参加崭新时代艰难但却坚定的迈进，而不是邀请年轻的梅朵们也来承受我们不能承受的生命之痛。

    这话题太过凝重，太过苦涩，我不会说与梅朵，这话题不属于QQ。

    梅朵是个美的网名，美的MM。

    梅朵是谁？我当然不告诉你。

    如果是在QQ，这句话的后面应该是一个微笑的聊天表情。


2004年7月

平子1954

    市场经济带来文学的个人化写作时代已不待言说，尚不肯摘下华美桂冠的作家们，遇到了从未有过的生存困境、写作困境和精神困境。

    一方面，作家们在对物质的逼视和逼迫努力进行抗拒和抵御中，仍怀有早年主流话语的梦想，企图为时代举旗，为民众代言；一方面却是现代科技的传媒与网络，几乎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地迅速转移了人们对文学的心灵依托和精神专注。加之所谓时尚迷茫下杂陈的通俗、庸俗、低俗乃至媚俗，迎合着大众文化消费心理，文学尽失昔日的喧闹与荣光。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曾经做为文学主要载体的期刊，更是被逼上了绝路。退而为惨淡经营，或改换门庭，或虚张声势，或销声匿迹。那么，我们的这本地方的文学小刊又能做些什么呢。

    不断的质疑和探问正体现了一种自觉的使命和责任。

    不管她能不能做些什么，但她悄然在喧闹的时光中，又出刊到今年的第6期了。而在我蓦然回首的惊诧里，这一期是总第111期！

    111，于我直观上的意味，便是我们的这本小刊，就是这样一期一期一期向前行走，向上攀援，叠加起她的厚度和高傲。

    我顿生怀念与珍惜，这是一个几乎亲历了她的最初诞生和全部成长过程的人的感慨和感受。

    我记得那些为她做过牺牲和付出的人，我记得为她做过劳动和奉献的人。他们都是虔诚的人，钟情的人；都是高尚的人，有着高尚情怀的人。而在一些人去了之后，又有人美丽庄严地接过她。于是我可以向人说了，有一种事业叫文学，有一种幸福叫持守。

    持守，这是我们的小小芬芳心灵的家园。

    持守，这是大家的小小芬芳心灵的家园。

    我们用期冀在那里播种诗性与艺术的汉字和母语，用勤苦培植文学与思想的蓓蕾和青果。淡雅。高雅。清雅。典雅。若初春兰的芽，盛夏莲的瓣，秋日菊的影，冬天梅的朵。

    我仿佛有了明白，真正的文学原本就属于孤独，属于内心，属于内心的感伤。一切世俗的浮华与奢侈都如过眼烟云，只有伟大的经典与作品永存于世。因此，许多有责任感的作家以其良知、虔诚、忍耐和救赎默默做着人类精神的持守，努力以自己内心的高贵品质编织文学的梦想，进行着民族优秀文化与文明薪火的接力与传承。

    虽然他们还未达到那个峭拔壮丽的高度，但他们在不断地卫护着，创造着，行进着。

    其中，请记住我们，我们的小刊，我们小刊的名字：《报晓》。

    她纯净的声音和报晓的啼呼，也许由于她委实的单薄和孱弱不能驱走黑暗与长夜，但她呼唤的一定是充满希望的黎明和婴儿红唇样鲜嫩的初阳。

    是的，有一种事业叫文学，有一种幸福叫持守。


2004年11月

平子1954

    青山。绿水。蓝天。红城。

    在大别山腹地一个叫新县的小山城，这样来努力说明时间进程中现在的自己。

    这是一种描述或者呈现？还是一种理念或者定位？

    不必刻意，我们先来看一下新县的背景材料：其一、它一直被称为是红军的故乡，将军的摇篮。其二、鄂豫皖革命根据地中心，鄂豫皖苏区首府所在地。其三、董必武、徐向前、刘伯承、邓小平、徐海东、陈赓、程子华等，这些叱咤风云的人物都曾在这里战斗过。其四、诞生了红四方面军、红二十五军、红二十八军、新四军第四支队和中原野战军。其五、不足10万人的山区小县，当年为革命牺牲了5.5万人。其六、这片土地，孕育出了许世友、李德生等近百位将军……

    新县依然很小。新县依然遥远。

    如藏在大山皱褶里的映山红年年没有鼓掌喝彩的开放和凋谢；

    如映在小溪清流中的山茶花久久缺少欣赏赞美的清芬和寂寞。

    于是，青山绿水作为绿色资源被开始赋予了绿色文化的概念，蓝天红城作为红色资源被从中提炼出红色文化的意义。红绿两种文化在一种政治与商业信念的支撑下着力打造经营现代老区新县的品牌。

    与时俱进，我们既需要主张，需要说服；也需要创意，需要形式。

    于是许多人和我，我和许多人来新县，已经叫做旅游。

    然而，在烈士陵园，许多人在巨大浮雕墙前激情拍照的时候，我却在一棵古柏下独自徘徊；在许世友将军墓，许多人在惊讶地聆听将军一生的神话和传奇时，我却在将军母亲唯一一张慈祥的照片前伤感流泪；在连康山的九龙潭，许多人在溅银泻玉的飞瀑下欢呼雀跃时，我却在一片寂静的林子间轻吟着当年红军的歌谣……

    我所要寻找的是历史的崇高与神圣么，是生命的景仰与敬畏么。在一种莫名的矛盾交织困惑丛生中，我害怕传统精神的解构和失去，而又对新生充满期待和渴望。

    还有崇高与神圣么，还有景仰与敬畏么。在现代物质与精神的追逐、动摇、慌张、迷失的兴奋与痛苦之间，人们啊，告诉我，我们内心深处的那一盏灯没有熄灭。

    那是一盏信仰的灯，那是我们全部的崇高与神圣，全部的景仰与敬畏。那么，让我们的脚步轻点、再轻点，怀着那崇高与神圣，轻易不要触碰，不要踩踏，不要掠夺，不要攫取。怀着那景仰与敬畏，轻易不要丢弃，不要鄙夷，不要忘却，不要背离。

    ——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因为，我们人类知道对自然的感恩，对历史的感谢，对英雄的感怀，对生命的感伤。

    新县之新，之与我有着太多罪恶的灵魂，是重新，是自新，是崭新，是簇新！


2004年12月

平子1954

    柔韧蜿蜒的淮河发源于桐柏山，最先流经我生活的城市。地理的象征是这条滋养了我们的河流不仅把中国南北气候清晰地划分开来，也让历史自先秦就把中原文化和楚文化以一条河流为界，积淀成各自不同的内涵和底蕴。

    我生活的这个城市，就是豫南信阳，我的家。

    说我的家是河南之南，三省（鄂豫皖）通衢。扼两淮而控江汉，襟荆楚而屏中原。

    说我的家青山绿水，著名茶乡；豫风楚韵，歌舞之乡。东西经济交融，南北文化荟萃。既有中原豪放气势，又有南国婉约风情。

    这些区位形态的具象美幻的形容和表述，最终没有说清我们家的文化本原和归属。

    一定要把它说清么。

    不要让理论的灰色遮掩了生命的长青。

    那么让我们一起来欣赏我家的服饰、彩绘、木漆器。那悦目的红，热烈凝重，大雅大俗。那是楚红，中原红，中国红。极尽性情的宣泄，彰显精神的华美。

    那么来参江淮大地上我家的舞蹈吧。术的隐秘，巫的内涵，质朴灵动，自由奔放，让肢体的阐述成为艺术即兴的创作，成为内心情感的语言。

    静下来，聆听我家的国宝——信阳编钟的乐奏，古老青铜的音符泛着旋律的光泽，节奏和着心跳和脉动，激情、激越、激昂。穿越时空，振荡生命的奋起与创造。古朴。永恒。辉煌。

    鲜活来自芬芳泥土来自民间。我家的皮影，渔鼓，灶戏，花鼓戏，嗨子戏，板凳龙，花伞舞，花挑舞，江淮小调，大别山五句山歌，构成悠久岁月中生活的缤纷和劳动的欢乐，独属信阳的民风民俗民间艺术，表演得我们兄弟姐妹千姿百态，万种风情……

    这是我家的历史，还是我家的由来；是过往，还是当下。表现在我们的气质里，它是中原黄河文化的深沉与厚重，还是荆楚江淮文化的浪漫和灵性。体现在我们的精神中，它是前者龙文化的大气磅礴，包宇海内，还是后者凤文化的荜路蓝缕，坚韧不屈……

    我们带着疑问和困扰走过每一个具体的日子，生命的传承和延续像那条柔韧蜿蜒的淮河生生不息。我们在其中，得到荡涤和洗礼，灌溉和滋养。偶然的回望和顾盼，只是浅显思想的一朵浪花，生动但却短暂。

    就是在这无尽岁月的绵绵延延中，生成了我们的故土之恋，家园之恋。

    目光朝着家的方向，这是一个人必须具备的最基本的道德情感，但它一旦成为文化心理的维系和固守，那么它的丝丝缕缕织成的就是一个束缚，一个缠绕，一个解不开的家的情结。

    譬如我。

    因此，我就羡慕那些义无反顾跨出家门的人，飘然独步天下的人，是怎样一种天地的抱负，人生的气概！

    于是我们看到这样两种情况，一种是走出家的信阳人，充分显示出他们来自豫南山水淘洗的生存活力，江淮大地赋予的灵性聪慧，南北文化融会的优秀品质。他们敏锐、活泼、勤劳、敬业，开朗豪爽又机智乖巧，思维清晰、能言善辩，幽默、快乐、虚荣、有点情绪化，渲染事物的效果，大度、优雅、自命不凡，衣饰考究，重品味。而如我不能走出者，这些品质和性格一旦有病态时代的病态发挥，它就变作了顽劣的聪明，庸俗的灵慧，放纵的勇敢，愚昧的纯朴。

    当然，我说的只是我家的个别，不是全部。

    重新触摸历史，触摸我的那些光耀历史的家庭成员：水利专家、楚相孙叔敖，战国四公子、楚相春申君黄歇，唐代开漳圣王陈元光，民族英雄郑成功，宋代史学大家司马光，明代文坛领袖何景明，清代植物学家吴其濬……这些让我们骄傲不已的优秀人物，除了得之于信阳灵性山水的孕育、江淮文化丰厚底蕴的培植外，他们更能把握时代的契机，走出地域的制约，挣脱观念的束缚；在中华历史进程更为广阔的时空交错中，将本土文化和独立人格熔铸焊接于民族和时代的交汇点上，放射出璀璨夺目的人类精神的礼花，绚烂了历史的天空。

    开放的中国带来春天的觉醒，成千上万的信阳人如今已经身心洒脱走出家门，自由行走在这个世界上。于是我们惊喜地发现，我的家从一个意义上被删改和解构，又从另外的意义上走向新的繁衍、承续和复兴。

    无论怎样，家都是不会忘记的。这富含中国人不变的情感向度和根的文化，已超越所有地域的概念。共有的认同感，使一个古老的民族自强不息。即使天涯的漂泊终不能叶落归根，即使终生的固守也还是一无所有，但不改变我们的目光，一直都朝着家的方向。

    因为只有家，才是心能放得下的寄托、居所和归宿。

    我家在信阳，热爱，这是理由；审视，这是理由；批判，这也是理由。


2005年1月

平子1954

    不是我不明白，而是这世界变化快。网络写作铺天盖地文学了之后，现在手机短信也要文学了。

    累了，请将心靠岸；错了，请不要后悔；苦了，才懂得满足；伤了，才明白坚强；醉了，才知道难忘；笑了，才体会美丽；闷了，有我的祝福陪伴你。——这是诗的哲理。

    大奖东去，真扫兴，运气依旧恁差。把酒临风，怅凝思，怎又重大失误。精心选号，外加灵感，希望又破灭。馅饼如画，英雄差点气绝。遥想那次开奖，买了五注号，踌躇满志，雄姿英发，不留神，中了几十元钱。这次失算，请君莫笑我，如此财迷，收拾心情，还买最后一回。——这是词的另类。

    想你想得都不行了，穿衣裳也没有造型了，跟谁也整不出感情了，走到哪都不受欢迎了，想问题也赶不上列宁了，心脏没事也偷停了，得肺炎都不典型了。——这是歌的流行。

    日出东海落西山，愁也一天喜也一天；遇事不钻牛角尖，人也坦然心也坦然；常与知己聊聊天，荤也谈谈素也谈谈；拥个爱人不夜天，不是神仙胜似神仙！——这是汉赋骈体的句式。

    忆当年红米饭南瓜汤媳妇一个孩子一帮打败蒋匪帮；看今朝大米饭王八汤孩子一个媳妇一帮公款全花光。——这是模拟楹联的对仗。

    丈夫每天都回来很晚，妻子就经常埋怨他，丈夫急了说：“我是一只自由的鸟，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回来！”后来妻子每天比他回来得还晚，丈夫开始埋怨她，妻子说：“我是一只不自由的鸟，人家什么时候放我，我什么时候回来。”——这有散文的语素。

    一农民赶驴进城，不小心驴把路边的树叶吃了，被罚款50元，农民举起鞭子就打：“你以为你是领导啊，走哪吃哪！”驴被打得嗷嗷乱叫，农民恼怒道：“你吃了喝了还想唱卡拉OK啊！”驴被打得直尥蹶子，农民笑了说：“哇噻，看来你还想找个小姐跳舞哩！”——这是小说的精彩。

    ……

    这些来自现实生活的短信，充满文学的原创意味，我的归类还是依照了传统教义上文学的式样。其实它既不是诗词歌赋，也不是散文小说。大众通俗的说法称它是“段子”。果然成为文学之一种，尚期待能有一个新的命名。

    问题严峻了。

    当这种文字或文学成为我们时代的广泛阅读，它就有了教化、审美、愉悦的功用。传统文学的属性和范式受到挑战。我看到了我们的作家和诗人，一边兴致勃勃地也在编发这些爆笑精彩的手机短信，一边又庄严地坚定卫护那面文学早已褪色残破的旗帜，满脸都是夸张的无奈和悲壮。

    就像网络文学终于被冠名被承认并堂而皇之迅速走火书市一样，我们一定不能拒绝短信也会成为文学之一种的可能；因为没人能阻止进步时代生产关系的变革，生活方式的变化，传统文化的解构，新生事物的诞生。

    尽管时下的手机短信还荤素混杂，良莠参半，但它的原创和民间意义已初具文学的特质。而且那些针砭时弊抨击官僚的短信，未必不是对社会的提示和警醒；那些来自现实生活中的搞笑和幽默，为我们日子的匆忙和疲惫提供了廉价的精神小吃。虽不醇厚，但它生猛。一点点的烈，一点点的辣，爽快爽口，一笑了之，有快餐的便捷；一毛钱一条，而快乐常常是钱买不来的哦。

    我说廉价，是在短信还没有正式归属文学成为作品之前，都没有著作者的署名，所以没有“版权所有”，大家可以资源共享。既不用花钱购买，也谈不上版税，更无知识产权和著作权官司的担心。但前不久有新闻说，一家公司征集短信小说，奖金10万！

    这新闻起码传达两个信息，一是短信已经文学了；二是短信有了署名。这我们可得小心了，不能逮住什么好短信都无限下载随心所欲狂发一通。

    就连短信也文学了，我们真可以用日新月异这个词来赞美我们的新生活了。


2005年2月

平子1954

    其实，即使如我在另外一篇文章中所说，就连手机短信也文学了，也无须将我们的惊诧写成脸上的悲悯和慌张。

    宏大叙事的史诗震撼消失于社会进步的分工，而诗歌在一次次时代与自身的嬗递裂变中，更加本质和鲜明地存在于人类精神的高处，璀璨夺目，照耀夜色暗角潜伏的恐惧和迷茫。

    英雄时代和伟大经典已成为遥想中的辉煌背影，而现实总能找到新的形式和新的表述，体现人类文化传承永不枯竭的生命创造力，浩浩奔流如苍穹下的汪洋江河。

    科技浪潮工业革命催生的强大物质的灼热与冰冷，在沸点与冰点上的欲望比任何时候都迫切需要超越一切物质的心灵宁静和安慰。可以肯定，那一定包括了文学和音乐，童话和歌剧；朗诵和阅读，欣赏和审美。

    具体到我们的生活中，我们看到，电视作为立体媒体的传播，依然没能代替平面媒体的阅读；电视剧恰恰为电影艺术的独立品质证明，并把观众从层次和类别上区分开来。

    最魔鬼的网络，它的快捷和无处不在又覆盖了什么？日渐沙化和荒漠的爱情，它不是我们甘冽的泉水，也不是我们幻觉的绿荫；灿烂的罂粟缤纷了短暂惶惑的目光，而那一枝芬芳典雅的玫瑰始终握在爱人的手上。钟情，执著，永不凋谢。

    高贵与矜持，保持一种品质；接受和融合，走向创新和进步。这个世界才有了今天的信心和丰富。

    视觉为优势的媒体和文字为优势的媒体互为补充，后者努力加入读图时代，前者让屏幕写满了文字；艺术进入了制作，写作可以职业，灵感编成程序，以主持人设定栏目，文化成为产业；金碧辉煌豪华盛大的舞台推出金钱搭制深度和浅显的背景，毋庸置疑地演出形式大于内容的现代艺术理念。

    喜悦必是崭新的喜悦，悲伤已非旧日的悲伤。在时间进程社会进步思想进化必然无情的淘洗中，不可避免将来一些传统落后的文学艺术形式会消失，变异，更新，灭亡，最终成为人类文化记忆遗产。但在新的替代形式中，未来的人们一定能深切感受到自己民族久远生动的呼吸和心跳，并在每一次深情的回眸中，望见生命的血脉逶迤而来。巨大感动中蓦然转过身去，背负历史的荣光，走向前方的召唤。

    那么，我们的惊诧和慌张不是来自外部，而是缘于内心。责任与姿态，不是对现实的真与假、美与丑进行评判和选择，而是审视和呈现，为作品的形态、精品的骨骼、大品的风范。那应该是完全属于我们时代的恪守、信念、坚持、诗性哲学、想象力、方式、语言、理解和诠释、爱、个性、境界和品质，并为这个时代服务。

    而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永恒创新精神之上的。否则，当我们回首20世纪的时候，我们就不会拥有福克纳、乔伊斯、普鲁斯特、卡夫卡、博尔赫斯、马尔克斯、聂鲁达、艾略特、里克尔、庞德、阿赫玛托娃等一批耸立在人类历史进程中的大师和巨匠，及其带给我们的全新的艺术抒情与叙事的觉醒和震撼，带给我们的精神天空与海洋的辽远和浩瀚。

    悲哀的是我们，长期的政治专制思想禁锢曾让我们有着狭隘民族主义文化行为的幼稚和心理的虚妄，并影响至今。譬如呼唤编年的史诗，倡导格律诗和民歌体，振兴国粹包括一些地方早已销声匿迹的稀有戏剧品种。

    有人还在做着徒劳的努力。努力没有结果，努力一定没有结果。它们已有自己应有的归类和归属，它们在博物馆里找到了珍藏和展览自己的位置。当然，它们的历史纹理和文化蕴涵也深深浅浅地印存于我们的血脉中了。

    那么，创新才是继承的全部意义，这本来是一个常识。

    那么，创新，只属于优秀民族，属于伟大时代。就文学而言，它是内质品格的，也是外在形式的；是题材，也是体裁。这本来就是一个常识。

    那么，我们的惊诧何以写成脸上的悲悯和慌张？我明白过来，那是由于责任的催促，生命的紧迫，创造的庄严。



2005年9月

平子1954

1

    阳光在每一个枝头明亮跳跃的时候，我满心都感觉着植物的感觉。欢乐和孤独是互生的阔叶，纷扬的花穗与渺小的青果是我不能抑制的表达和说出，手舞足蹈。诗歌与生命艰苦历程中总有这种日子，我珍惜这种可知的短暂。在阳光铺饰的广阔与无望中行走，思想已是昨日的尘埃，而在另外时间的指定下，钙化成心灵的斑点，为岁月时时的灼痛。

    仿佛从来就没有过失忆和忘却么，即使在这感觉很晴朗的日子，之后的怀念和泪水一样咸苦的目光遥望就是证明。我立于大地的影子正与太阳测量出生命的下午，隐蔽在平静和微笑中的恐慌是所有人的无意疏忽。落日的赞美只是自我欺骗，所以许多世俗的男女接受宗教以为神谕的澄清，结果却是另外一种迷惘的罪恶。

    看见这阳光了么，我的孩子啊，你们当有最真诚的领会！不要将这晴朗的感觉一定通过我的眼睛、诗歌及其经验传达给你们，因为这个时候你们的心是金子，之后是欲望，同时生出迷惘和光辉照耀解释这个世界的诗歌和哲学。我何以要在这阳光下一遍遍地说出，仿佛心怀叵测。

2

    想你吹箫，想你吹箫的姿势。必然是幽暗的夜，幽暗夜的花园；必然是古典的长发披肩，星光一样湿润光泽。一袭长裙曳地，遍撒草叶与鲜花，似有还无遥遥禅意的灯影，恍惚着箫的光芒。

    手臂光洁，手指纤纤的修美，柔曼如初春的藤条，指尖如胎芽，以及很淡的晚妆。等等。故而因箫的神秘，你必然也是神秘没有姓名的女人，如这静寂的夜，静寂的箫，静寂的吹箫的姿势。

    千年的繁华与尘埃落尽，惟有相思的迢远；红唇与忧伤轻吻与触碰，便触痛许多往事；而心扉依然掩着，期待情节。休止与过渡，音符和节拍清润如许，注满千年箫的孤苦，默然成一种心情。

    如此给我一个吹箫的姿势让我理解，关于箫，关于箫的东方情调和神韵，关于爱恋的伤怀与静寂之美……

3

    总有一些明亮或悲怆的音乐在流入我的血脉之后，让我灵魂化解复苏代表我对历史、自然或者爱情的认识。那个时候我真正的安静了，世界不再有尘世的喧哗。微微的气息是音符流水的清凉，花朵变幻着迷惘的姿色若经历许多世纪。我的欢乐无动于衷，我的悲怆无动于衷，无数鸟群和风一起翩然飞翔，将世界打开翅膀的形状，无穷无尽的形状。火焰与玫瑰照亮我现实的额头与胸膛。

    之后深深的感激常常来自一双女人温情的手在我眼角，将泪水轻轻拭去；来自一片舞动的红叶提示一切逝去的日子；来自阳光里一缕轻曼的羽毛，再现自然的博大和纯粹。心灵的荡涤与沐浴使我永久静默在音乐的辉煌之中，包裹在深红色帏幕之中，躲藏在幽暗的生命一角。

    哦哦，我已经很累了而我想说我热爱生活。

4

    一片洁白的水，我似乎望见一片洁白的水，泛着光芒，梦幻般的起伏着。倾听激情喧哗顺水而来，自遥远在千年前江南最初一吻的约定。

    怦然心动的时刻，已有许多岁月深沉繁复的铺垫和假设，痛苦和欢乐涨落如潮，那个人还在千年的孤独与美丽中迟疑踌躇。

    迟疑。踌躇。由于圣洁，由于凝重，由于生命的珍惜和崇高；崇高如丝绸、月光、扉页、诗句、花蕊、瓷。不可触碰。

    悲哀在其间被倾注，自卑在其间被映照，面对洁白的水，面对水的光芒，那个人无助而渺小。他不知道用什么遮掩和装饰轻率和浮浅，眩晕的目光在逃避中失去理性的庄严和诗性的光彩。水再次发出啸叫和喧响，那个人彻底跌倒。

    终于与水有了呼应，那一种千年的溶入和淹没无需表达，那一种痛彻肌肤回荡天地的合唱无需表达。之后，在更为遥远的时空里，水泊着宁静。于是我便消失在我此时的眼睛里，我便迷惘在我此时的判断里，我已不能分辨这是最初的迷失与破坏，还是最后的回归和抵达。那种圣洁与崇高意义上的完整，已不是感动。

5

    失去我的家园已经很久了，那些青青的竹子早已开花。这使我常常想起一些开花的竹子编织的东西，充满匠气，并为掩饰质地的槁枯，涂满臆想的颜料。商标出自城市之手，让我一次次不堪忍受那么一种善意的修补和破坏。

    生命极有规则，我们被另一只手编织，不能在春天的想象里随意生发思想的枝条，周而复始，连忆念中少年园子的蔬菜和水果也丧尽泥土的气息。我们的欲望与创造究竟想把我们带领到什么地方。我怀疑哲学与诗歌，漠视关于生命回归的召唤。家园哦，家园在人类到达时就消失了，因此家园从最初到最后都是我们无所归宿而痛苦不安的梦想。

    哲学与诗歌的骚动成为精神奴役的黑子，使阳光也不能纯净。许多思想的花朵长满了虫子，残剩的芬芳缀饰了名声的花篮和功利的裙裾。噪声弥漫中，偶有金属模仿的牧笛，告诉你家园迷惘的样式。所有的心都因此更加疲倦和哀伤，那泪水流出的有多少真实的语言家园哦。

6

    注定是一次无言的痛苦对话，一次漫长的无奈相守。那么你就是我人世苦旅中触手可及却永远不可执掌的灯盏，一生苦恋中咫尺面对却永远不能收藏的美丽。因此，你的眼睛在我的眼睛里很痛，你的泪水在我的泪水里很痛，你的身体在我的身体里很痛，你的唇在我的唇里很痛。

    没有方式和方向，标识和载体，道路尽失。我们沿着山走，沿着河流走，在理念的篱笆和爱情的花地之间，许多约会最终都找不到房间和地址。于是只有诗歌和音乐的暗示，成为仅有的心灵密码和符号，成为每日独自悄然感动的猜想、聆听和吟诵。脆弱与忧伤致使痛苦崇高，让我们不能拒绝，又承诺不起。

    繁华不再，尘埃落定，这世界如此简洁。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这灵魂是如此的安宁。乃至不留恋有一次瞬间欢乐的回首，乃至没有关于痛苦拙劣的比喻。因此亲爱的，你不要告诉我，这会儿，你想哭……

平子1954

    春之水韵

    是最初的哪一滴水聚而成川，成江，成湖；是最初的哪一滴水孕育了人类的生命。那一滴水清澈，透明，晶莹，充满了物质的丰富和精神的韵致。

    从春天开始，从第一滴春水开始，我们打开一个叫南湾湖的水墨册页；从南湾湖的上游，从上游的青峰翠峦间流淌漫延而来，开始我们对南湾湖诗意与水韵的阅读。

    水生露，水生云，水生雨；水生草，水生树，水生花。水生水韵，水润山色，南湾湖水天一色，山水共融。

    映山红是水的艳红，兰草花是水的嫩香，而信阳毛尖茶也已经露出湿润的牙尖。春阳下，红衣、黄裳、蓝褂的采茶女诗意般点缀在碧青的山坡茶园间，手指纤纤如精灵的雀鸟，尖喙啄碰，翅羽翻飞。这时便有江淮的山歌、茶歌以至水一般清凌凌的情歌和小调婉转悠扬，在那泥土一样纯真活跃的本色里，春天的劳动便有了充满喜悦的诗情画意。

    好水生好茶，好茶需好水。毛尖茶和南湾水天然一色，相得益彰，珠联璧合，成绝佳世间美物。白毫生辉，汤绿香高，怡情怡性，未喝你就先自醉了。

    这时，你或许会听到南湾湖细软如丝绸的水面上鱼的唼喋，燕的呢喃；渐渐的你会听到泉的歌唱，瀑的轰鸣。南湾湖的春天已波扬着它的澄碧和烂漫呈现出季节的风韵和丽姿。

平子1954

    夏之风姿

    夏天最先到达南湾湖的岛屿。风的手指轻柔地从花树间穿过，于是在不经意间便是一片又一片的葱茏和浓绿了。倒映在湖面上，静若古典的油画，动如泼彩的写意。

    驾一叶舟，或乘一艘船，优游且快意地穿行其间。也许你并不是一定要去那些个确指的猴岛、蛇岛、鸟岛，或者燕尾岛、杜鹃岛、百花岛；那漫漫水路的波光浪影，风凉水快；那青青岛屿的杂花生树，五彩斑斓，便是一次人生诗意的旅行和感动。

    此时此地，你还有什么情结情缘化解不开；此情此景，你还有什么心事往事放弃不下。那么，把你的手伸进这清流与碧波之中，在与南湾湖一次水的亲近与交融中，你会领受水的圣洁、纯净之美；你会获得水的慈悲、仁爱之心。

    在船首随时都会有水鸟倏然从平阔的湖面上腾越而去，在船尾于不期然间便有游鱼跳跃而起，以一个优美的姿势落下，在那一串欢乐的水花中划一道短暂的弧线，留一串长长的遐想。
水泊鸟岛，苍翠碧绿间聚集了十万只鹭鸶。洁白清纯，光芒耀眼。翔着若鹤舞，立着似皎月；飞起若白云涌卷，落下似大雪覆枝。

    山光愉悦鸟性，水色润亮鸟音。水给了岛屿、花树、群鸟以超越想象的蓬勃和旺盛。这是南湾湖夏天独有的风姿和热烈，辐射思想的浪漫，挥洒生命的激情。

平子1954

    秋之渔歌

    南湾湖水日渐有了碧蓝的深沉，秋天开始以一种意蕴显示它博大阔远的气象。银杏、板栗、木耳、香菇以及各种山货从上游的码头一船船运到市内，再运往全国各地。艳艳秋阳下，人们的脸上洋溢着收获的喜悦。

    水美鱼肥，烟波浩渺中，捕鱼的船队正拖着大网驱赶着万千鱼群，无数的水鸟追随其后翔集而来；天空和湖水的明净与湛蓝映衬着渔人的身影，他们谈笑风生，乐而忘忧；他们恣肆地唱着散淡飘逸的渔歌，空气里洋溢着鱼的气息。

    落日熔金，水面漂浮着浓艳的彩练，随着渔人们快意的喊叫和渔船拖网的合拢，鱼们携着珍珠碎玉的水花飞跃起来。开始是几条、十几条，接着是几十条、上百条，最后便是数不清的了。上下跳跃，舞蹈，搅动一片水的喧响和丰收的喧闹。

    渔人们激情地在天地间喊着：起网喽——

    在此之后，便是劳动者最美意的享受。湖岸一侧，曲径通幽，月桂飘香。于林果掩映的农家，沏一杯好茶，温一壶米酒，烹一盆鲜嫩的南湾鱼，炖花鲢，煎白条，烧桂鱼，焖沙狗，盛一碗地锅饭，天然。本色。本真。本质。在季节的话题里走向人性和自然的回归。

    间或把目光投向平阔的水面，波光潋滟中划来一叶小舟，舷上蹲几只英武的渔鹰。立于舟头的渔人横了手中竹篙，渔鹰迅疾一跃，钻入波浪中不见了。而在那远处，坡坡黄金叶，山山枫叶红，环湖已是满眼深秋的斑斓和浓烈了。

平子1954

    冬之雪意

    融融雪意中的南湾湖，圣洁。安详。温暖。和平。

    山无声，水无声，天地无声，落雪无声，南湾湖静若处子。所有人世奔波劳累的心，都如靠岸的小舟，静泊在那里。

    这是一本书的结尾，一册抒情诗集的封底。季节的审美图画被时光的手指轻轻翻过去之后，我们蓦然回首，掩卷遐思。

    许多年来，我们都怀着一种矛盾的心情守护着南湾湖，为了那最原始的生态和自然，为了它绿色的宁静和圣洁。我们努力不让人类杂沓的脚步惊扰她，努力不让世俗的尘土污染她。

    历史和现实无数次告诫我们，任何充满自然力的伟大造化，在丧失理智的人类面前，也都显得柔软脆弱、不堪一击。即使代表了人类科学的进步和文明，原生的自然也会在有意和无意中受到伤害。

    伤害的是自然，毁灭的是天良，惨痛的是人心。而我们又是那么情不自禁地想向人们讲述南湾，讲述南湾的美，美的水韵、风姿、美的渔歌、雪意。隐而欲显，藏而还露。

    南湾湖是我们珍贵珍藏的流光溢彩的一款玉照，是我们深藏在闺阁中的仪态万方婀娜多姿的小女儿。含娇带羞的怯怯怕你看，又情思飞动的想让你看。让你看，只让你远远远远地看，远远远远地欣赏。

    此时此刻，在这么一个雪意融融的冬天，冬天的南湾湖。净化心灵的尘埃，凝固心绪的烦忧，宁静心气的浮躁。天人合一，物我两忘。如此恒久保持南湾湖雪的圣洁，水的清澈，山的丰富，鸟的灵动，我们便永远拥有人类品质的美丽、善良和崇高……


2003年12月

平子1954

    “郎在山上打眼望/姐在河里洗衣裳/郎望姐来姐望郎/情姐心里在发慌/棒头捶在石头上。”

    这首民歌是我在柴埠溪国家森林公园听到的。唱这首歌的是湖北省五峰土家族自治县政协副主席、县文体旅游局长王德奎，我们叫她奎姐。她唱的这首民歌我们叫“五句山歌”，他们叫“五句子”。

    在我们大别山这样唱：

    “五句山歌五句单/下过湖南到四川/湘川两省歌千首/没我五句歌新鲜/会唱五句是歌仙。”

    在他们柴埠溪那样唱：

    “五句子歌儿五句多/堆成山来流成河/无粮无曲不成酒/无郎无姐不成歌/情歌出自心窝窝。”

    奇、险、秀、幽、野，独有喀斯特地貌五大特色的五峰柴埠溪是近年新开发的风景旅游区。大美无言，文字在天地、自然与风景之间浅显而又慌张。我只能说，这是一个发现，来自奎姐们的慧心和慧眼。

    因为从大自然到风景区，这还有一个美的规划、创造和建设的艰辛过程，也是一个生命思想的过程。

    奎姐在这个过程中，是组织者，也是参与者，心智与汗水凝结成常被旅游者忽略的山道与护栏的细节；而当她无意间向你讲述柴埠溪的故事时，我们知道了，被旅游者忽略的还有一个人心灵的灿烂和风景。

    在发现柴埠溪又发现一个人的时候，我也发现了我的浅显与浅薄。

    这便是民歌。

    我一直认为五句山歌是独属我大别山的，一枝独秀；到了柴埠溪，我才知道我的民间文艺水平有多么业余。

    我犯的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常识性错误，惭愧的让人无地自容了。

    过去我知道，五句山歌的基本特点一是每歌五句，为中国民歌独有。一、二、四、五句押韵，内容上一、二、三句铺垫，四句结句，五句点题。二是不同类别的山歌音调也不一样，并形成套式。三是字面干净，这是它最大的特点，这也是其它种类的中国传统民歌都几乎没有的。包括涉及性的情歌也是，叫“素面荤底”。

    现在我知道了，五句山歌我们称“大别山民歌”或“信阳民歌”，它在柴埠溪，叫“五句子”。

    另外我们称五句山歌也叫“赶五句”，在柴埠溪也有“赶五句”之说，但他们的“赶五句”是指五句子联缀，据说最长的有32段，也叫“排子歌”。

    对“赶五句”的定义，他们似乎更确切一些。

    于是我也知道了五句山歌的分布，原来是从大别山开始经鄂西一直到大巴山地区，还有部分南方客家人中也唱。

    五句山歌是农耕时代劳动人民口头创作的韵文作品，它包括民歌、民谣两大类，也包括少量的长篇民间叙事诗。

    形式上大致可分为号子——劳作时有领有合的民歌；

    山歌——耕作或放牛时的对歌；

    小调——流行于市镇的委婉俏皮的小唱；

    灯歌——节日喜庆、婚嫁庆典的欢歌；

    丧歌——办丧事或祭祀时的宗教歌；儿歌——孩子们念的童谣等。

    从内容上，大致可分为劳动歌、仪式歌、时政歌、情歌、生活歌、历史传说歌、儿歌和其它八类。这八类大多与我国各地民歌存在共性，但由于地理环境各异，风俗习惯不同，语言音调复杂便构成了五句山歌独具的特色。

    不同类别的山歌音调也不一样，并形成套式。悲凉如《淮调》，高亢如《昆腔》，凄婉如《砍柴调》，抒情如《放风筝》，纯朴如《手扶栏杆》，欢快如《八段锦》，以及打夯、车水、薅秧、采茶都有自己的唱法，并且有独唱、清唱、领唱、合唱等等。

    和其他种类的民歌一样，五句山歌中同样是情歌最多，也最出彩，有荤素之说。因为在农耕时代，封建封闭，情歌还间接担负着山里少男少女的性的启蒙和教育。而五句山歌中的情歌如上所说，无论所描写和表现的内容怎样“荤”，字面一般都很干净。

    “十八岁大姐想情郎/夜夜想得脸焦黄/打开枕头给郎看/眼泪发芽二寸长/床底下挖个养鱼塘！”

    ——这是表现单相思的。

    “小妹妹园中摘黄瓜/小哥哥墙外撂渣巴/打落了公花不结果/打落了母花不坐瓜/小哥哥你眼睛瞎！”

    ——这是恋爱的娇嗔。

    “栀子花六瓣子开/三瓣子正来三瓣子歪/你要正来正到底/不要正正又歪歪/要歪你就歪过来！”

    ——这是典型的三角恋爱。

    “新打的牙床格子稀/叫声小郎你慢慢地/侬家今年才十四/哪比小郎你十六七/再过两年我不怕你！”

    ——这是小夫妻初夜情趣。

    “叫声小郎你发什么呆/新打的罗裙自解开/哪怕你一夜日八排/日死不要你打棺材/我自己刨坑自己埋！”

    ——这就有些死去活来了。

    “石榴开花叶儿尖/小姑子问嫂怎么玩/打死的蛤蟆伸两腿/药死的鱼儿往上翻/上身不动下身颠！”

    ——这是借比喻直接给出的性交的姿态、状态和动态。

    未必经意，也未必精准，我选了这几首五句山歌做例。无论荤素，然字面基本干净。其白描、比兴、语言、手法、情趣、意境都妙不可言，美不能及。

    五句山歌有着自己的文化特性和特质，应该成为中国民间文学和民间音乐的独立存在。固然随着传统农耕时代的式微，社会变革迅速带来劳动方式、生活方式的改变，民歌的功用已经衰退和消亡，甚至已把它作为非物质民间记忆文化遗产来抢救了。但它来自民间，来自劳动和生活，蕴含了丰富的文学营养和音乐品质，永远不会凋敝和枯竭。广泛融入当下的文学和音乐创作，有着别样的景致、情致和韵致。

    在柴埠溪每天都听奎姐给我们唱，听溪水一样清秀的土家族妹子给我们唱。较之在大别山听到的，他们更具天生民歌的嗓子。原始质朴，原汁原味，纯得很，没有一点杂质和修饰。其中有两种特别充满情趣的民歌需要提出来，一种就是他们称作“穿号子”的山歌，在对唱中是比较复杂难唱的一种演唱形式。它是由“梗子”和“叶子”两部分组成，“梗子”一般五言四句，“叶子”一般七言五句，“叶子”是主歌部分。

    如那首非常有名的《一树樱桃花》：

    梗子：“一树樱桃花/开在岩脚下/蜜蜂不来采/空开一树花。”

    叶子：“一个姐儿穿身花/哭哭啼啼回娘家/娘问女儿哭什么/丈夫年小难当家/误了姑娘一十八。”

    再如《昨打茶山过》：

    梗子：“昨打茶山过/茶山姐儿多/心想带一个回/脚儿小不过。”

    叶子：“街上的姐儿下乡来/三寸金莲四寸鞋/站着好像官家女/坐着好像祝英台/好像神仙下凡来。”

    有意思的是“穿号子”可以把“梗子”和“叶子”穿起来唱，有大穿、满穿等穿法。像一棵翠绿的小树，摇曳多姿，各不一样。当然穿时意思必须吻合，否则会穿出许多笑话来，以致全然穿反。

    上面两首穿起来，就恰到好处，且别有情趣。

    第一首：

    “一个姐儿穿身花/一树樱桃花/哭哭啼啼回娘家/开在岩脚下/娘问女儿哭什么/蜜蜂不来采/丈夫年小难当家/空开一树花/误了姑娘一十八。”

    第二首：

    “街上的姐儿下乡来/昨打茶山过/三寸金莲四寸鞋/茶山姐儿多/站着好像官家女/心想带一个回/坐着好像祝英台/脚儿小不过/好像神仙下凡来。”

    再要提出来的一种就是“花五句”：

    之一：

    “姐儿住在架山、架岭、架梁、井架边/情哥住在背山、背岭、背塝、塝背尖/有朝一日打你的架山、架岭、架梁、井架边上过/听我唱一个精精巧巧、巧巧精精的五句子歌/唱得你脚瘫、手软，手软、脚瘫踩不得绫罗、织不得梭/眼泪汪汪望情哥。”

    之二：

   “姐儿生得一蔸、二蔸、三蔸、四蔸、五蔸、六蔸、七蔸、八蔸、九蔸菜/青树绿叶长起来/小郎一说、二说、三说、四说、五说、六说、七说、八说、九说、十说她没惹/千说万说才抬头/好事多磨慢慢求。”

    ……

     在我们世俗生活平庸的感受里，土家族本身就带有历史的神秘和文化的风情。那缤纷多姿花儿一样的民间，那土色而特别的当地的掺了野蜂蜜的苞谷酒以及“抬笼”、“十碗”，给了我们时空与心灵交汇的氛围；篝火一经点燃，我们寂寞的生命便红火起来了，柴埠溪的风景、山歌、南曲、传说、故事优美并生动了我们。我们和土家族的奎姐、和土家族的妹子们一起围着篝火跳起土家族的摆手舞.我们竟是那么迟钝和笨拙，没有办法。我们知道，那是都市的僵化和臃肿，是在柴埠溪自然造化面前比照下暴露出来的现代城市人的病态与无奈，甚至有一点点丑陋。

    “郎在山上打眼望/姐在河里洗衣裳/郎望姐来姐望郎/情姐心里在发慌/棒头捶在石头上。”奎姐在唱完这首情歌后，竟灵机一动，把最后一句改成了“棒头捶在手背上”。

    我们这些来柴埠溪采风的所谓全国著名作家和诗人，先是惊奇，接着惊呼——好，真好。

    心上已是满满的佩服和深深的赞叹。



    2005年4月

平子1954

    许多征候和感觉都向蔡先生提示，死亡已经逼近。时光仿佛握了柔韧的刀子刃着他的后背，与之相处甚好的孤独也阴险地张牙舞爪围拢过来.往事泛起沉渣，浸蚀着他的灵肉。只是在那群孩子烂漫的笑声和门前黎明鸟哺乳儿女的呢语中，才让他能够遥远地看到自己生命灯盏尚未熄灭的光焰。

    清早起来，站在门口的熹光里，呼进终于到来的夏末的清爽，习惯地望望门前那棵依然青苍蓬勃的刺槐，他的目光游移了一下，迟钝地感觉到某种意外，眼睛迅速往下看：哦，树上的那个鸟巢掉下来了。四五只羽毛刚丰的鸟雏悲惨地散落在地上，张着黄色的小嘴丫儿，正在向父母讲诉昨夜突如其来的意外和惊险。仿佛还带着描述和夸张，颤颤地扇着稚嫩的翅膀。这时，正在安慰着它们的父母看见了蔡先生，不怀好意地“喳吧、喳吧”斥责着、质问着，突然愤怒地飞向了刺槐的枝头。

    衰老的蔡先生绝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思考这个意外事故造成的原因及其将要带来的后果，反正是鸟巢落下来了，落下来了就要给它再遣回树上。凭着直觉，蔡先生就去寻攀树的东西。抬头再望了望，企图测量一下树的高度，企图找到鸟巢原有的方位和准确的旧址，这时他才发现，这树真高哇，他恍惚望到那高高的枝柯稍顶似乎就擦着蓝天。多么高的树，多么悠长悠长的岁月……

    其实，在我们这群孩子的认知中，先生门前的老槐树一直就那么高的，而先生也一直都这么衰老的。他是他屋子里的破旧泛黄的线装书籍，他是他向我们讲述的那些古老的寓言和故事。我们喜欢那些书，它给了我们许多神往、感动、迷痴和快乐；我们喜欢那些寓言和故事，它使我们迷惑和向往历史与世界的神奇。年复一年，我们感到蔡先生博大如山丰富如海，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向我们展示春秋画卷战国风云，品尝鸿门宴会，静听四面楚歌；与刘关张结义桃园，去卧龙岗三顾茅庐；随孔明乘船借箭，然后目睹赤壁大火……他给我们翻译孔子精辟的语言，咏唱李白华美的诗歌；领男孩子历经磨难一路降妖伏魔去西天取经，携女孩子泪水涟涟到断桥一别潇湘葬花……他向我们遥指一个有序的天空，排列星座的名字；还给我们天方夜谭描述村外的世界，看雪山的光茫，海洋的蔚蓝，湖泊的宁静，大江的奔流，新月的俏丽，日出的辉煌……我们如此在先生的引领下横穿古今，走遍世界，历经甘苦，永远在他的丰富与神奇中心驰神往走不到尽头。

    突然有那么一个早晨我们惊讶着醒过来，在那天早晨那一群戴红袖章的大人们的革命行动振臂高呼中醒来。原来这许久以来许多迷痴都是蔡先生怀有罪恶目的的阴谋，他用封建思想资本主义的祸水毒害我们幼小的心灵；那些散发着思想芬芳的书籍全是万恶的“四旧”，先生的丰富与神奇全然是阶级敌人使出的花招与手段，根本目的是要红旗落地江山变色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实现帝国主义早已预言的“和平演变”的梦想。

    我们终于在明了是非之后坚强起来，加入了革命的洪流之中，义无反顾斩钉截铁地冲进蔡先生的屋里，扫落叶般把那些书籍全部狂撕乱扯，然后威武雄壮豪情满怀把书一麻袋一麻袋地抬到谷场上，大人们器宇轩昂押了瞠目结舌的蔡先生后面走。在谷场的批斗会上，我们愤怒地历数他的罪恶，旁征博引古今中外天文地理嫦娥织女李白杜甫三国红楼，一桩桩一件件的真凭实据让很多人大惑不解很多人声泪俱下。然后从我们中间挑了一个斗士般勇敢的孩子，迎风点燃了那一大堆书籍。熊熊大火映照着着蔡先生痛苦扭曲的脸，而他那双充溢着泪水的眼睛强烈着一种刻骨铭心的光芒!坦诚地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深深的惋惜之情，无端地感染和溶化了我们。我们低下了头。

    此后许多的白天和夜晚，我们悄无声息地站在他的墙外，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空寞寂寥和怅然若失注视着先生门前的老槐树，静静之中回忆着昔日先生的温厚与亲切。我们看黎明鸟从遥远的地方飞来登临枝头，栖息筑巢。那充满神秘与想象的鸟巢中整整一个夏季都啁啾着的嗷嗷待哺的声音，诱惑缭绕着我们的心灵久久不散。那一双勤劳美丽的伉俪穿风行雨的身影永远在我们眼前飞翔，无时无处不在地在这片江淮山地间飞翔，它们每日黎明前一遍遍的婉转亮丽的叫声让全村人都沉重而不安。

    多么好的一种鸟，浑身羽毛漆黑，宛若发亮的缎子，优美的体态像一只大燕子，又像一只小喜鹊；有老师指说它是黎明鸟，我们叫它“喳吧郎子”。这是山地的吉祥，江淮的精灵!

    每日清早，它最先醒来，带着它优美的歌喉，几乎飞遍村子的每一处枝头，清脆悦耳而又节奏鲜明地唤着：“大嫂，起——床!大嫂、大嫂、起——床!”

    可是大嫂们总是很懒的，倦慵地不肯在它善意的召唤中离开舒适的床榻。于是过一个时辰，它便再来喊上二遍、喊上三遍。如此这般，便真有俏皮一点的大嫂在床上向它大声答言：“莫喳吧喳吧了哟，起来了，看你一遍遍催的!”听了这极富情趣的怨嗔，它便快乐地拍拍翅膀飞走了。

    哺育期间，是黎明鸟最为辛勤忙碌的时候，既要忠于职守黎明三唱；还要履行养育儿女的责任。无时无刻，它们都以一种极高的警觉保护着它们的孩子。倘是发现了不怀好意的同类或敌人，它们便一改花容，灵巧顿失，变得异常凶悍勇猛。它们一跃而起，小型黑色战斗机一样，呼啸冲天而去，待达到一定的高度后，突然折回身子，向那些不速之客迅疾地俯冲下来。尖喙如箭，无情地去射杀目标。一般的小雀子们本无意觊觎它的巢穴，只在日暖风清的草垛上聒噪着闲话或嘻戏着天趣。它的这种突如其来，整个把小雀子们吓得魂飞魄散，四散逃走。倘是有颇具实力且怀着目的的敌人如鹞鹰之类见它如此这般冲下来，虽不怕也不走，但未必不吓出一身冷汗。而黎明鸟见此，知道是个无赖，便再次跃上高空，俯冲而下，三番五次地进攻，且一次比一次猛烈，一次比一次强劲。鹞鹰们便终于支撑不住了，为安全起见，还是逃走了去吧。而黎明鸟哪肯轻易放过，两支黑箭，上下冲越，左右开弓，劲疾无比，力追穷寇，常常把鹞鹰们打得落花流水。这种似乎仅属江淮山地的惊心动魄的自然景观常常让我们看得眼花缭乱如痴如醉而又叹为观止!

    是的，这就是黎明鸟儿。问题是现在，它们筑在蔡先生门前树上的房子掉下来了，蔡先生同样一点也不知道这房子怎么就掉下来了。不管怎样，蔡先生都一定要帮助它们的。蔡先生觉得，黎明鸟无论怎么天下无敌机灵乖巧，而要将落下的鸟巢还有它们的儿女们重新弄到树上怕还是没有这个能力的。

    就这样，蔡先生颤颤地走进屋子又颤颤地走向邻居。他需要借一架梯子，凭着直觉他想只有弄到一架梯子才能攀上老树，才能把鸟雏们和它们的房子一起送回原处。后来，我们看到他终于借来了梯子，毛竹的，并不长，但对于衰老的蔡先生搬起来还是不堪重负。走几步，歇一会儿；歇一会儿，再走几步。他走了很久，也走了很长，仿佛一段历史一个漫长的世纪，终于才把梯子靠在了那棵老槐树上。他面色苍白却蕴含生动，充满慈爱地把载着鸟雏的小巢捧在手上，然后一级一级地攀上梯子，向着高高的天空爬去。几次颤颤地要掉下来而终于未掉下，艰难地一直爬到梯子尽头。

    仰脸望了望，鸟巢原来的位置还在高处，蔡先生犹豫了一下，生出判断，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攀不到那个美丽的高处的。那就只好委屈一下了，孩子们，让我选择一个向阳、遮风的地方将你们就地安置吧。这一处浓密的枝桠怎么样……

    蔡先生小心翼翼地把鸟巢放妥，按了按，仿佛还柔情地抚了抚一只鸟雏的毛羽，觉得踏实了，这才一步步倒退着下了梯子。最后还用欣赏的目光再次向上看了看那只鸟巢，心满意足地抹了抹手，还邻居家的梯子去了。

    蔡先生绝不知道他适才的举动都被不远处的那一对黎明鸟夫妻看见了。怀疑。猜测。不解。大声地争吵。然后居然做出了一个十分错误的判断，将鸟巢落地的责任不分青红皂白全算在了蔡先生的身上。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误解！这是鸟对人的误解，完全不亚于人对人的误解！厄运再次降临到蔡先生的头上……

    第二天清早，蔡先生一如往常平淡地开了门扇，习惯地望望门前那棵青苍蓬勃的刺槐。正打算做一点事情，猝不及防间，他看见黎明鸟腾空而起，然后又看着它们再次从天而降来射杀自己。蔡先生明白了，终于明白了，怦然心动，老泪夺眶而出！一种极度的伤心和悲哀顷刻间袭来并击倒了他。

    此后数天内，黎明鸟复仇之心丝毫不减，蔡先生走到哪里，它们就追杀到哪里；仿佛对他横了一条心似的，不容分说，坚决不肯放过他。村人见了，纷纷感叹，说蔡先生怕是活不了多久了。而蔡先生觉得自失去黎明鸟的信任后他就死了，倘是还没有完成那种死的形式，那也是自己总还惦着那窝羽毛未丰正在长大的鸟雏，他已经看到它们开始试着在巢边练习飞翔了。

    没过多久，蔡先生终于还是死了。那一窝小黎明鸟突然就长大了，随着先生轻柔飘散的灵魂飞上了天空。



1994年5月

平子1954

    按说，大姨舅是位相当不错的知识分子。当年在学校做老师，诗文、书画、音乐皆有些天赋造诣。人长得聪明洒脱，一身艺术气质，与其才华可谓相得益彰。这不仅让他自视非凡和清高，血液里也多了浪漫的成份，盈于心池，成了多余而有害的物质，终于荡成浊水漫溢出来：他背着结发妻子和他的一位漂亮的女学生搞起了罗曼蒂克。

    为此，组织上晓以利害，亲友纷纷劝告，同事善善诱导。而他深陷情海，不愿醒悟，不能自拔，拼死拼活决然要与原妻离异而同新欢结合。在无可救药的情况下，校方严厉指出：如此执迷不悟，就开除你的公职!一向清高的大姨舅哪怕这等要挟，只管去做，悬崖之上仍放纵了那匹欲望的战马，开了公职也要得其心爱。于是大显身手，索性风流了个认真而彻底。众人惊愕，到底不知这爱情的力量究竟有多么神奇。

    卷了铺盖回农村做农活，大姨舅才知他决非是用作于土地五谷的材料，这才感到那份公职于他有着和爱情同等的重要。大姨舅生在一个乡下殷实的商人之家，小时候娇生惯养，大了一直在学校读书；肩不能担，手不能提，那番书生意气，握了粗糙笨拙的农具，挥舞得十分滑稽。他不明白艺术皆起源于劳动而为何不能作用于劳动。

    倒是我的新妗子体魄强健，很有力气，且做一手好活。似乎又与世人偏见赌气，白天黑夜拼命干，出色地操持家务，为大姨舅不辞劳苦生养儿女。那份让大姨舅当初看得眼热心热的少女的娇艳姿色，渐日被晨风暮雨掠夺了去。村人对他们当初要死要活的恋爱也就有了新的评价。

    不幸的是大姨舅的长子在这期间突然夭折，这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以至击毁了大姨舅残剩不多的生活信念。加之日子的清苦，营养不良，大姨舅患了肝炎，人一下就消瘦下来。那原本反映他优美男子的大眼睛骇人而没有光彩，空洞无物，让人看了惶悚。年余，他悄悄完成了一部不知他怎样写出来的20多万字的长篇小说。我曾经看过小说的手稿，誊得工整清洁。从我读过的章节和当时的审美标准看，委实是部不错的作品。可惜，在他写完序言和给出版社的信时，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那部染着他肝炎病菌倾注着他血水泪水的小说随而束之高阁。

    大姨舅藏书极多，我小时常去偷看乃至偷走。知道他爱书如命，我便在偷时弄些孩子式的花招，总以为巧妙，事实上他心里有数。只是我没有娘舅，大姨舅责无旁贷如娘舅疼我，总不说出来。有回我偷了书，他向我使眼色，神秘地笑，不言而喻，让我有被捉的恐慌，脸红着沁出汗。很快我就明白着拿了他的书做“还”的样子，同时，又继续偷走了一些。后来大姨舅便视而不见了，让我再偷时略略大了胆子。那些书在那个年代给了我幼小心灵无尽的享受，许多篇章反复读不厌，至今我还能背下来。我想我后来能弄点文字，那些书无疑是最初给我滋养和引领的老师和学校。

    大姨舅住在豫皖边界的一个小镇上，南边就是大别山，山里常有些牛贩子到镇上来贩牛，得了钱后，便不安份；除寻些女人作索然无味的发泄外，就是寻找伙伴赌博，将那些实在也是血汗换来的钱作尽兴的挥霍。当然那最本质的目的总是想赢而不愿输的。

    那些牛贩子很精明，赌得也大，混黑闹一晚上也输赢一、二百元，这在当时可是不小的赌法。神不知鬼不觉的，大姨舅竟也寻到了这块天堂般的精神的乐园，参与了这极富刺激的黑夜的活动。

    每天每天夜里赌，天亮四点左右拖一身疲惫回家，一头扎进被窝，死去一般睡得不省人事，直到下午三四点钟才起床。大姨妗子准备些不算差的食物，供他狼吞虎咽。吃完后，他便将碗筷潇洒推去，抹抹嘴，悠悠然闭着眼睛执一把京胡，自拉自唱那时已不让唱的传统京戏。他拉得激越，唱得认真，一板一眼，决不马虎。那份逍遥，那份人生的极乐境界决然是超凡脱俗的雅致和释放。他旁若无人，如痴如醉，洋洋洒洒，极尽疯癫，直唱去两个小时。这时天色暗下来，他便提了赌具和钱袋，遁入苍茫暗夜，直达前日约好的秘密据点，进行那一夜惊心动魄的战斗，直至次日拂晓头重脚轻地归来。

    这种周而复始、极有规律的生活持续了好几年。其间，农忙更多是春节前后，大姨舅不再赌，写些春联，画些字画，居多的是松竹梅菊之类的四幅屏以及传统中堂加书法配对，摆在街头卖。他的突然出现，众人有说不出的惊讶，不知这许多时日他去了哪里，是否坐了大牢又放了出来。也有知道些底细的，含蓄地打着哑语，把头伸过去，想偷眼看看大姨舅的腰包里到底赢了多少。

    这段时间，大姨舅有了极好的休养生息，尽可以在挥洒彩墨时得到另一种生的乐趣，同时也有不小的收入。当然这份收入是远远不及赌博的慷慨和立竿见影。虽说那些牛贩子不乏农民式的精明，但在运用赌具这种技巧上那就不可比大姨舅这样的知识分子了。直到他们一场一场地输，大姨舅一场一场地赢，乃至旧仇未报，又添新恨，终还不能看透大姨舅神奇手指下的破绽。间或大姨舅也做出一二回输得很惨的假象，而那不过是放长线吊大鱼；同时别把那些牛贩子逼急了眼，使出杀人牛刀，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姨舅可就惨了。

    总之，惊心动魄，千变万化，铁戈金马，大姨舅是安全地赢了许多钱，且很快就在镇子上盖起了三间高大壮观的屋子。都说那屋子是赢的，我终无法得到证实。我只是想清高的大姨舅在那许多恐怖的夜晚，在那扣人心弦的赌场上是怎样一副面目。尤其是在他使用赌具翻出无穷花招及那花招间纯熟独到的技巧是怎样地令人眼花缭乱，如何地令人叹为观止!

    假如大姨舅愿意，这倒真是可以做出一部出色的、供世人大开眼界的畅销小说来的。


1992年2月

平子1954

    二十四番花信风，一枝当属于五月。选择她，纪念我们在大地上的行走和劳动。

    充分打开我们的身体，打开季节的门扇，在五月，你将获得奋发的激情。头颅、臂膀，骨骼、肌肉，呈现并表达力量和美。

    春天已浸透了泥土和我们的根，生命开始舒展，土地变得辽阔；烟雨中那些诗意的朦胧和期待，在我们行进的背后仿佛一些遥远的情绪了。而我们现在需要把时光握住，就像紧紧握住那些十分具体可感的劳动工具，以及程序、步骤、计划和分工，并弯下腰去，付诸实施。

    在五月，我们不再通过种子和幼芽提示气候和节令，及其信心，及其怀想。一切都变得庄严而紧迫，明确而坚定。在五月，我们还不需要劳动的赞美，也来不及诠释劳动的意义。而更要紧的是拿出我们的草帽、镰刀、雨披、犁铧、状态和姿势。

    五月，属于劳动，属于劳动者

    是的，劳动者。在五月的南方、南方的五月，这个朴素的称呼青翠欲滴，是秧苗，是荔枝、柑桔的新叶，是蓬勃生长的甜菜、甘蔗和芭蕉；在五月的北方、北方的五月，这个神圣的称呼已是颗粒饱满，是山梁、沟坡和大平原上的大麦和小麦；再有几个好太阳，天地间便是一望无际的黄金的颜色，麦穗饱满，麦芒喧响；黄得灼人，黄得芬芳

    ——就像劳动者的名字，一个黄金的名字，辉煌在大地上的名字。

    在五月，我们就是这样朝着那个方向走去，朝向风走去，朝向大雷雨走去，朝向芳菲大野的广阔走去，朝向季节的深处走去，朝向粮食、爱情，朝向收获走去。

    庄严而紧迫，明确而坚定。

    勤劳不仅仅是一个词了，它体现并传续着一个古老民族的耐力和美德；汗水镀亮历史，让岁月绰约多姿，历久弥新。五月，本来就属于劳动者，本来就是属于劳动者的节日；是继续，也是开始；是回顾，也是迈进。

    热爱劳动吧。没有一种力量能像劳动，既集体、友爱、自由的劳动的力量那样使人成为伟大和聪明的人。

    劳动，这是一切钝感的最好的医生。

    于是我们的心灵便有了这五月大地的景象与感受，有了人与自然的文字、音乐和诗篇，有了关怀、亲近、梦想和爱，以及劳动的欢乐、荣光和义不容辞的生命奔赴。

平子1954

    第一帧

    选择一种姿势面对生活，选择另一种姿势面对自己。你此时给我的湖水一样澄澈的微笑，是否代替了我对你内心波光潋滟的欣赏、领略和诠释。一些岁月的背负与行走，一些过往的人世苍茫，一些浓苦的爱恋，被你藏在了哪里。我想这样让你永久地留在这风景里，留在这一刻，及其湖水一样的微笑。让那些遥远的孤独、寂静和空洞只属于昨天的长夜，巨大的都市因为你初夏的美丽出走，空无一人，并失去了许多冷漠忧伤的意义。

    第二帧

    那是一支豫南初夏的栀子吧，湖水一样的芬芳，洁白无瑕；许久以来你都需要一种妆饰，就像渴望一生的爱情，未必浓艳，未必辉煌，未必热烈；但她纯净，但她典雅，但她缠绵不绝着无需盟誓和担负的约定和持久。于是一支豫南初夏朴真素洁的栀子，经我的手和心，从遥远岁月的这头终于递赠到你的手上的时候，你那样对我们笑了，而洋溢在眼底的泪水，只有我能看见。我知道，你想对那个人倾诉，然后哭出，然后倾泻，然后崩溃！

    第三帧

    在身后那个我们生活和生存的都市，钢筋和水泥的冷酷，使我们忘记了许多鲜活的手势和表情，就像现在，谁说这不是一次生命热烈的高举和张扬，以及思想，以及情绪，以及身体和心。这属于自然的手势和表情，当属于我的家人，我的亲人，我的友人，我的爱人，我的情人。许久以来的虚伪和矜持是那么卑鄙和可耻，钢筋水泥间我不能向我的爱人彻底打开我的身体，以及手势，以及表情。而我多么想像太阳下的湖水一样，无尽奔放地激荡着它的碧蓝和澄澈；像太阳下的山峦一样，四季呈现着它绚烂的明媚和葱茏。因此我理解了为什么自由是那么奢侈，而又那么昂贵！

    第四帧

    许多的发现和惊奇，常常来自一次无意间的回眸。譬如你千年前的那个约定，那个你长久苦苦相思和等待的爱人。水鸟在你美丽的目光中优雅的飞起，使得天空那么悠远而多思，那个青青的岛屿是否答应短暂停泊你的船只，那些快乐的鱼群追随着你的情绪尾随而来，风带来莫名的感受。往事泛起如潮，许多的浪花释然开放倏然凋落依然迷茫，回眸间，你希望捉住一些事物，抓牢那个人的声音、气息、沉默、坚持、臂膀和手，却又不知他在身后还是一侧，是在千年以前还是在万年以后，于是在岁月的喧嚣和匆促中，于人世的灯火阑珊处，于无意之间，回眸。如果相信爱情，你就相信你每一次无意间的回眸，都能看到你的爱人为你站在那里。

    第五帧

    不要忘记时光中那些细小的故事和风物，就像我们来看望湖畔这些野生的花朵。固然浅显，固然卑微，但自然赋予了它全部生命的属性和内容，譬如守时，譬如恋爱，譬如生育，譬如期待，譬如姿势，譬如精神。没有预约，也没有承诺，我们来看望它，其实是一次不期而遇；就像我们曾有过的爱情和邂逅；就像一见钟情；就像你轻轻递过来手，让我握着；就像这湖畔的花朵，在你离开后随之枯萎、凋零、再生，在来年，依然在去年的那个地方细小地摇曳着它自己的忧伤，持守着它自己的等待。一如注定，一如箴言，一如轮回。



                                  2007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