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百义：乡村记忆 插秧时节

似曾相识否

         乡村记忆：插秧时节

    天上响起轻轻的雷声，纷纷扬扬的细雨，浇绿了村外的弯脖子柳树，浇绿了河岸边的土坡，也催开了竹林边的泡桐花。空气中，虽还有几分凉意，但皮肤已经明显感觉到春天暖暖的气息。

    队长说，今天去“泡稻”。

      队长很矮小，却是队里勿庸置疑的权威。队长说的泡稻，就是育秧。我和吴三一起，相跟着队长到了油坊前的场子上。

     我们挑来了黄泥，放在硕大的水缸里，用木棒搅拌，然后，将泥水舀到从仓库里取来的稻种上。泥水有浮力，一些不太饱满的谷子浮在上面。

    捞出瘪谷子，加上清水，最后，队长用破斗笠将缸口盖上。“如果不太冷，过几天就能撒到田里了。”队长说。接着，他带我们去整秧田初春的水田

     初春的水田还有些凉意，我脱掉袜子，学着队长的样子，跳进田里，扶着弯把子犁，将泡了一冬的水田翻了个个儿。我刚到生产队时，犁田的时候出过不少洋相。不是牛不听我的使唤，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就是我扶歪了犁，犁铧在土地表面划过。现在，我已经成了一个标准的农民，凡是队里劳动力能干的，我基本都可以胜任了。

     犁完田，接着就是耙田。耙是一个长方形的农具，下面是一排锋利的铁齿，牛拉着耙前进，人站在上面，八面威风，泥土在下面乖乖地俯首贴耳。这个活儿虽然轻松，但人的身体要略略后倾，控制姿势，才能保证行进时的安全，否则老牛和泥耙会联手把上面的人掀翻。当然，还有一种耙，人扶着前进，就没有这么刺激了。

     在队长的指挥下，我和吴三绣花一般侍弄秧田，只到秧田变成了姑娘的一面镜子，队长才点头满意。稻种在水缸里睡了五六天的光景，头部张开一个缝儿，露出小白脸，队长说，可以撒到秧田里了。

     当我们抬着稻种来到秧田埂上，那平滑如镜，薄如寸许的清水上，处子般安逸的水田里，却住满了天上变幻不定的云：一会儿是一团厚厚的棉絮，一会儿是一匹大白马。天是云的疆场，田则成了天空的故乡。这哪儿是秧田，这简直是一幅水墨画。

     队长大约没我们这份审美心情，他自个儿跳到田里，端着竹筐，舞动着手臂，稻种随着他的手势潇洒地空降到蔚蓝深邃的天幕上。镜子瞬间被打破了，密密麻麻地被镶上了很多枚银钉。我们在稻田四周插上稻草人儿，红色的白色的布条在春风中飘舞。

     夜里，春雨悄没声儿地又来了；天亮了，太阳又从金岗台的尖尖上冒出来了。不知什么时候，秧田里已经翠绿一片，像个薄薄的绿毯子铺在寂静的田野里。

     风来了，雨去了，在风爹雨妈的呵护下，秧苗像个长个的孩子，一天一个模样。

     有一天，一只鸟儿从村庄上空嘹亮地掠过时，队长说，今天去拔秧。我看了看墙上的日历，已经是谷雨了。

拔秧要带上秧马。秧马分上下两层，上层是一个平板，下层是一个两头翘的木板。人坐在秧马上，两只手分别拔秧，然后，汇成一把，用泡软的糯稻草从中扎紧。

     宋代苏轼曾作过《秧马歌》。他在“序”中云：“予昔游武昌，见农夫皆骑秧马。以榆枣为腹，欲其滑；以楸梧为背，欲其轻；腹如舟，昂其首尾，背如覆瓦，以便两髀雀跃于泥中。系束藁其首以缚秧，日行千畦，较之伛偻而作者，劳佚相绝矣。”

     我家乡的秧马，与苏轼诗中提到了船形秧马有所不同，并且，只有在拔秧时才使用。有人解读苏轼的诗时，以为插秧也坐在秧马上面，如我等下乡当过农民的人，是不会闹出这种笑话的。

     今年，家乡举办“插秧节”，县乡的父母官请我回去主祭，不巧，我临时有急事爽约。

     插秧成为节日，始至清朝和民国。家乡方志载：拔秧苗前，要烧纸焚香，敲锣打鼓，男男女女全家出动，待到点燃三眼枪后，便下田骑上秧马拔秧。我在乡下当农民时，这种习俗已废弃多年，今天重新恢复“开秧门”，实是为开展乡村旅游需要。

                     丰收锣鼓起，三枪响连声。

              禹甸兴垄亩，命我开秧门。

              神农敕禾稼，教人以农耕。

              四海无闲田，亘古惠黎民。

              秧苗举起顶，以此致虔诚。

     这是家乡的父母官李献林先生用手机微信发来的“祭词”。看来，“开秧门”从拔秧改成了插秧，已经照顾到观感了。

似曾相识否

         插秧有插秧的乐趣。

     谷雨前后，正是淮河流域春雨纷纷的时节，刚下水田时，还有些凉意浸骨，但季节不等人，秧苗不等人，队里的劳动力，无论是男是女，都要参加插秧。

     插秧时虽然没有举行仪式，春种秋收，对于生产队也是一件大事。天还没有亮，瘦小的队长便在塆子前后扯着嗓子喊：上工了，上工了！其实，不说喊，他在前面一走，后面的人便蹿出了门，在家中憋了一冬的农民们早就渴望着与田野亲近。

     插秧的田昨天就已经平整好了，拔好的秧苗陆续运到了田埂上。男人们奋力地抡起胳膊，将成束的秧苗尽量扔到远远的田中间。一会儿，秧苗天女散花般地遍布整个水田。

     队里平时干活儿，男劳力和女劳力基本是分开各做各的，这会儿，无论是男是女，都要到一个田里。男人和女人凑到一起，那莫名的兴奋劲儿，和过节差不多。特别是平时关系有点暧昧的，趁此机会，挨着站在一起。手足之间的无意接触，便会生出无限的暇想来。

     插秧这活儿，实际上是一场技能大赛。队长一挥手，就有人眼疾手快地跳到田里，右手抓过秧把，左手如鸡啄米般，在面前织出一道绿色的诗行。这时谁也不甘落后，田里只听雨点般刷刷响，人们边插边退，如果有谁动作稍微迟缓，便会被锁在“秧巷子”里。

     我刚到队里时，毫无疑问，是“秧巷子”里的常客。这插秧没有多的技巧，但要熟练。左手持秧把，拇指和食指负责分秧，否则不能及时地供应右手。插秧要兼顾行距和株距，与左右保持一致。每当我因为速度太慢而落伍时，田野里便响起一片嘲笑声。看着我一副窘迫样子，塆子里的几个姑娘们便会用灼热的目光盯着我。我能看出，她们希望来帮助我，但又不愿表露出心事。最后，总有一位按捺不住，主动来帮我解围。可惜，当时我下放农村，家里出身不好，眼看没有出头之日，否则，这些出手相助者说不定会有一位成为我的梦中情人。

     碰上下雨的时节，插秧也是不能停下的。塆子里的农民早就提醒我，买来了竹编的斗笠和棕毛编织的蓑衣。一田红男绿女，细雨丝丝，绿秧如织，偶尔，一只两只白鹭降落在田野的一角。唐人张志和在《渔歌子》里写的“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大约也就是这种情景。

二杆子

似曾相识否

         插完水田秧，便是生产队里的“双抢”了。

     “双抢”指的是抢收抢种，是队里最繁忙最累人的季节。

     家乡农田里种植的是一季麦一季稻。除了少量的水田，头年冬天，割完稻谷，会种上冬小麦。这小麦在夏季成熟，收完麦子，要及时插上秧苗。

     割麦如救火。收麦要选择天气晴朗的时节，如果碰上阴雨天，小麦在田里就会生芽。虽然生芽的小麦做成馒头另有风味，但不便于保存，只能偶尔为之。连续热上几天，麦穗焦了，也要抓紧收，不然热风一吹，麦粒会炸掉脱落到地上。

     那时，布谷鸟会一声又一声地在村庄的上空啼叫。正午的阳光，灼烤着山村的每一寸土地，偶尔吹过的风，如同从灶膛里刚刚鼓出的热气。树叶耷下了骄傲的头，知了躲在树叶里一声紧似一声地苦叫。村子里的几条狗，吐着长长的舌头，从一棵树跑到另一棵树下。

     队长却没有停歇，人们还没有放下饭碗，他便开始吆喝大家到冲田里去割麦。

     割麦要趁午，这时，男男女女们戴着草帽，系着擦汗的毛巾，一个个弯着腰到麦田里去收获一冬的希望。嚓、嚓、嚓、嚓，田野里没有人说话，只有镰刀与麦秆亲热的声音。一抱抱的麦穗铺在身后的麦田里，接受阳光火辣辣的爱抚。割麦人身上的汗水，像一条条蚯蚓，顺着脊梁往下钻，等到一天的麦子割完，上衣的后背变成了一片片白色的盐碱地。

     有时，麦田里会突然窜出一只五彩斑斓的野鸡，扑喇喇地斜刺着飞向远处。野鸡躲藏的地方，往往是它们的小窝。小窝里不是有三五只带有褐色斑点的野鸡蛋，就会有三五只叽叽叽叫的小野鸡。别看野鸡小，但跑起来脚下像生了风。这时，沉闷的麦田里会有一阵意想不到的骚动与热闹。

     阳光与麦穗来不及过分的亲热，便要捆扎起来送到塆子的麦场上了。这块麦田，等待着铺下另外的一片新绿。

     犁田、耙田、插秧，“双抢”是农民一年中最为辛苦的时节。一千多年前，白居易在《观刈麦》一诗里就描述过这种相似的情景：“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不过，等到田野里披上一袭新装，农民们就能喘上一口气了。

           乡村记忆：打场

夕阳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