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雁雁：《大清相国周祖培》（ 三十一 ）

似曾相识否

                    《大清相国周祖培》（ 三十一 ）

         26. 京城怪事多

　　周氏三兄弟一直遵循翰林院的升迁原则，慢慢等待时机。然而周廷钺的突然辞世，使他们不得不放弃了等待，真正进入了官场的网中。

　　道光四年，离家已经二十年的周廷钺忽然很想回乡为父母扫墓，于是上奏朝廷请假。道光帝重视孝道，恩准周廷钺返乡扫墓，不料周廷钺在回乡的路上遇上倒春寒，感染了风寒。回乡祭祖之后，周廷钺因许久没有与兄弟们待在一块了，多留了几天，返京时急于赶路，加重了病情，等到了京城竟渐入膏肓。周廷钺厌倦了姚氏的贪得无厌和小气市侩，弥留之际，祝氏往日的温柔浮现在眼前。周廷钺想起多年来辛苦持家的祝氏，心里愧疚不已，觉得一辈子欠妻子太多，很想再见妻子一面，可惜已经力不从心。他留下遗愿要葬在家乡，临死前为祝氏写了一首诗，回忆他们当初的恩爱光景：“窗悬旧时月，镜空无朱颜。眉黛尘埃没，画眉难鬓边。长辞离故里，旧欢入梦眠……”然而诗还未写完，周廷钺就去世了。

　　祝氏得知丈夫忽然辞世，如遭旱雷。周廷锴与周廷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得知噩耗，伤心不已，一路扶灵柩从京城哭回商城。祝氏拿到丈夫临死前的诗，心痛欲绝，哭昏死了好几回。虽然过去祝氏一直倔强地与丈夫对抗，早已心如死灰，但是曾经的相互支持和恩爱是抹不掉的。看着字里行间周廷钺流露出的后悔，她心如刀割。

    这几年对于周家兄弟来言，无疑是雪上加霜，亲人接踵而逝。廷锴因为悲伤过度哭伤了身子不久也病逝，小姨祝小妹因丈夫撒手人寰不久后也抑郁

    这几年对于周家兄弟来言，无疑是雪上加霜，亲人接踵而逝。廷锴因为悲伤过度哭伤了身子不久也病逝，小姨祝小妹因丈夫撒手人寰不久后也抑郁而亡。未满十八岁的堂弟周祖颐成了失怙的孤儿。失去了丈夫和妹妹、妹夫的祝氏心里比任何人都难受，但她不得不强迫自己坚强起来。祝氏从田庄里拿出一百亩田，央求二哥廷景与周祖颐换房子。周祖颐一家搬到了老门楼与姨妈祝氏挨得很近，从此周祖颐和弟弟周祖郇的婚姻大事就成了祝氏心里最放不下的牵挂。周祖培永远记得叔叔和小姨在临死前对他们兄弟万千嘱托，要他们照顾好堂弟，把家里的门户撑下去，不能丢他们父亲的脸。周祖培三兄弟意识到，以后在京城一定得靠自己才能扎根下去，再没有人在前面为他们探路了。

　　道光七年，周氏兄弟丁忧期满官复原职，再次离开家乡。

　　周祖培上京前，英华又一次悄悄来到了娘家，一言不发站在了父亲面前。

　　刘老爷见了女儿态势，连连摇头叹气：“这是前世做了什么孽？英华啊，周家就是个无底洞，不是爹爹小气，你总不能这样一直贴下去吧。他们父子做了这些年官，就没攒几两俸禄和油水？怎么我见的官老爷个个出手阔绰？”

　　英华道：“爹，您又不是不知道老周家的人，他们虽然做官，不贪不占，哪里来那么多油水？再何况，京官养廉银少得可怜，怎么能跟地方官。爹，您总不会见女儿为难吧。”

　　刘老爷无奈道：“还好，这回你没有再拿你那堆首饰来要挟我，说吧，这回又要多少？”

　　英华伸出了五个手指头，俏皮笑了。刘老爷欣喜道：“五十两？”

　　英华摇头，说道：“五百两。”

　　刘老爷脸色一变，生气地把手里账本一摔，赌气道：“他们直接到我铺子里抢好了。五百两！下回你还是带你的首饰来吧，这样我心里也有个数目。”

    英华眼眶里蓄满了泪，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委屈喊道：“爹……”

　　刘老爷心疼了，只能投降：“哎呀，好了好了，你不要哭嘛。我就是前世欠你这小祖宗的债，偏生就见不得你哭。你拿我的铭牌，叫何贵给你取来。你呀，好歹给我留着棺材本儿，我可不指望我们姑老爷将来为我送终。早知道我才不会欢喜巴巴地叫你嫁给老周家！”

　　英华愧疚道：“爹您放心吧，你女婿不是那样无情无义的人。”

    英华将五百两银子交给丈夫，要他重新置办寓所，不要在京城挨苦。何氏和林氏跟着去京城，而英华却不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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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别的前夜，周祖培仍在劝说妻子跟着自己一起去京城。英华苦笑摇头：“自从老爷过世之后，太太身体大不如前，大嫂和二嫂尤其是二嫂跟兄长们离开这些年，怎能再叫他们离别？眼下咱们家不再是自己的事，还有敦夫俩兄弟。他们失了父母，又还没有娶妻当家，家里的事桩桩件件都得手把手教。敦夫天生有些叛逆，还得好生看着呢。何况家里还有不知疾苦的老四和不省心的姨娘，一大家子，我要是也去了，谁帮太太料理这些杂事？我放心不下。我想太太多活几年，过几年清闲日子。”

　　周祖培搂着妻子，心疼道：“那你以后得空也常上京城来看我。”

　　英华道：“这几日我跟小妹说好了，叫她跟着你一起去京城，她照顾你我总是放心些。”

　　周祖培疑惑道：“小妹？小妹是谁？”

　　英华笑道：“小妹就是胡桃啊，这几年我都这么叫她的。以后你也这么叫她。”

天渐渐亮了，英华却一夜没有合眼，她在黑暗中默默看着丈夫，抚摸他的鼻子眼睛。有多不舍，只有她自己清楚。她痴痴看着天上的寒月，心里将一句诗翻来覆去念了几百遍：只恨九天冰轮月，缘何不使永团圆。

    周家兄弟到了京城，因为多带了家眷，正阳门的宅子不够住。周家兄弟商量换大宅子，于是就在琉璃厂附近租了一间大院子将所有人安置下，二十间房舍居然都住满了。

　　道光八年冬天，京城照旧下起了雪。周祖培自翰林院回来，准备吃饭，却见饭桌上只放着两叠青菜豆腐，其他一概没有。

　　“小妹，小妹！”周祖培唤道。

　　胡桃小跑出来，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周祖培指着桌上的菜问道：“怎么才这两个菜？大嫂和二嫂吃了么？孩子们吃了没有？”

　　胡桃回道：“老爷，您不是说过，咱们吃饭只需要些豆腐青菜就好了，上回买了鱼回来，还被您骂了。我哪敢不听您的话呀。”

　　周祖培笑道：“我也是为了节省嘛，咱们家每月房子就得三两银子。大哥应酬开销又大，孩子也多，二哥也有孩子，若不省着点花，怎么弄好。毕竟英华交给咱们的钱，也得放着，不能坐吃山空呀。咦，家里怎么没人？”

　　胡桃道：“今儿个腊八，孩子们要闹着逛庙会，大奶奶二奶奶带着他们出去逛了。大爷和二爷都去送礼了，所以不回来吃饭了。”

　　周祖培愕然，问：“送礼？给谁送礼？是给贾府送礼么？不对啊，筠堂高中榜眼那可是两年前的事，不是早就托舅老爷替咱们送过了么？这会儿又是给谁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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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桃笑道：“不是贾府的。您忘了，每年这个时候都要给座师送礼啊。头先二爷问我要了十两银子一起给你送了。”

　　周祖培皱眉，把筷子一放，食欲全无：“十两银子？都送给谁了？这官场是谁兴的规矩，不送礼就不给升迁？”

　　胡桃劝道：“爷您别气了，这送礼的规矩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别人都送，您不送，那像什么话？像是曹学士，还有穆彰阿大人都是您做庶常时的座师，怎么也要打点的。十两银子只有少没有多，您想啊，二两银子认个门，五两银子砸个声。前几日大爷还说，有人捧了南海的一株珊瑚去送礼呢。”

　　周祖培郁闷不已：“我偏不送，奈我何？”

　　胡桃道：“您别意气用事，不送礼，您连个国子监司业也升不了。这两年逢着老爷的孝期，门生送礼我们也没有赶上。家里天天开门就得花钱，又不比从前老爷在世，官场上给点面子。您这一身才学，难道就在翰林院里耽误了？咱们也不砸钱，就是认个门。”

　　周祖培反驳道：“难道我做官就是为了升迁？就为了那几两俸禄？”

　　胡桃见周祖培脸色越加难看，只好平静劝慰道：“当然不是，奶奶常跟我说，您做官就为了有一天为社稷出力为百姓谋福，可是眼下官场就是这样盘根错节，有些事由不得我们呀。”

　　周祖培不耐烦道：“行了，你也不要絮叨了，跟了英华几年，嘴皮子练得真利索。”

胡桃有些委屈退下了，周祖培起身站在门槛边。他茫然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雪，又迷茫起来，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读书。

大学士曹振镛的宅院在一条狭长的胡同里，今日腊八节，官员们获假半日，到了年下打点的事都得从此时开始，不然越晚越挤不上去。大学士基本是从翰林院升上去的，从选修到会考官、国子监一路直至行走内阁，成为在皇上面前能说上话的人。凡是被授过教学、披阅过卷子的举人进士，没有不认门生的道理，这个风俗从乾隆时代就开始，到了道光年间已经成了摆明的潜规则。按理周祖培与二哥周祖植都做过乡试主考官，他们也应当受到“孝敬”，偏生那三年与周廷钺的丧礼撞期，人们瞧着他们兄弟俩前程不明朗，都认了别人的门路。此时胡同里全是站着给中堂大人送礼的“门生”，各自拿着大片子，上面写着各自的名字和银钱数目。

　　周祖植与哥哥提着灯笼，不断地跺着脚，队伍很长，不知道何时轮到自己。

　　“早知道还不如吃了饭来，我又饿又冷。”周祖植忍不住抱怨，“这京城送礼比我们那儿逛庙会还热闹。”

　　“你小声些！”周祖荫训斥弟弟，“等我们吃饭再来，你什么时候能排进去？曹中堂也不是什么礼都收，到时管家把门一关，我们这点银子都入不了他的眼。我们没送，日后传开了，都当我们兄弟是不懂味的。”

　　周祖植伸头看了看那长长的队伍，手冻得快僵住了，转头对哥哥说道：“哥，要不你在这里排吧，我们还得去宪台大人那里去，你不是想动一动嘛，恐怕那里更好使。”

周祖荫想了想，觉得有理，于是答应让周祖植去了。到了下半夜，兄弟二人又累又困地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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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府中，管家忙着把所有门生的帖子和“孝敬”给大学士曹振镛看。

　　曹振镛圈了几个“孝敬”几百两银子的人，吩咐管家：“过几天分别请这几个人到府上喝茶。”

　　又圈了几个“孝敬”百来两的人，吩咐道：“这几个人改日送两本书过去。”

　　曹振镛自嘉庆朝就进了内阁，对官场的一套早已得心应手，不屑道：“这些个年轻人，都耐不得寂寞，以为使点钱就能说上话了。”

　　管家赔笑道：“这自然不成的，还得看炭敬如何呢？老爷，有几个要捐内阁中书的，前日说了数目……”

　　曹振镛问：“数目还像话么？”

　　管家道：“看过了，都还体面，家里多少都能在朝中攀点关系。”

    曹振镛笑道：“得远着来，不要近的，皇上可不喜欢党争。”

　　曹振镛挥了挥手，叫管家退下，忽然又问：“今年有没有什么出格的人？”

　　管家犹豫了一下，回道：“倒也没有什么不懂事的，只是有一个人很是奇怪。”

　　曹振镛问：“是谁呢？”

　　管家道：“是翰林院编修周祖培，他们家人都在京里做官，家道也算殷实，不该只孝敬二两银子的。”

    曹振镛捋须，冷笑道：“没事，不懂事总得教才会的。这国子监司业，他就慢慢等吧。他的两位兄弟怎么样？”

　　管家回道：“都还算懂事，周祖荫给了二十两，周祖植还给了五十两，以他们的家业倒也不算少了。”

    曹振镛不在乎道：“五十两也不算多，想放到外头去，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

    转眼到了深冬，又到了朝廷年假的日子。周祖培收拾东西想赶回商城，被胡桃拦住了：“爷您也不要冲动，这总共二十几天假，路上就得耽搁十几天，只怕您在家里没坐热就得起身。这么冷的天，您回去万一着凉了，我们奶奶怎么放心？”

　　胡桃正劝着，却见周祖植骂骂咧咧进了屋：“这个曹中堂太黑心了，前后送了好些银子，节礼炭敬一个不少，连个话也不回。昨儿个我一打听才知道早有人补了我想的那个空缺！哼，这不是为了盘活家里，谁稀得去走那一遭后门。”

　　周祖荫也回来，听见弟弟发牢骚，便将事实说了出来：“说到底是咱们求的人和手段没弄对。前日我找到了宪台大人跟前一个小厮，给了他十两银子，才知道送礼得先送府上大管家，这叫送‘门包’。大管家愿意开口，你才知道明码实价。外头走异途捐纳的都是这么走的，只是咱们在朝中，又是甲榜进士，自然就少花费许多了。可惜我们白送了些银子给中堂大人。”

　　周祖培听见哥哥们谈话，心里沉重得很。他自己不想走门路，可是也为哥哥们花的冤枉钱感到心疼，于是问道：“大哥，你有没有打听出实际的门路来。”

　　周祖荫道：“我找熟人都打听了一遍，他们说肥缺和好差肯定是没戏，早有人定了。其他人的门路我都走遍了，没见几个有空位的，估计这会子能活动的路子都被人踏遍了。倒是穆彰阿大人肯帮忙。”

    周祖植不屑道：“穆彰阿？他也是个黑心肠的人，贪婪得很。这两年虽然有所作为，可是贪财是出了名的。有什么了不起？还不就是仗着自己是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