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周廷钺自从那一日听说了汪日章和他侄儿的事之后,为防患未然,连夜起草了奏折,将汪家的罪行参了满满一本子,只等着上京就递上去。廷钺一面在灯下看奏折,一面捋须微笑,心想: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一回既是为了私仇,也救了温泉书院受欺负的书生。 祝氏敲门而入,先送了一碗参茶给廷钺,替他捏了一会儿肩。廷钺因好几年与祝氏不曾在一起生活,夫妻二人如今已没有当初的浓情蜜意,只剩男主外女主内的生活模式。廷钺难得温情上心,想与妻子亲密一些,却见结发妻子的鬓角变白,春葱似的手指蜡黄瘦弱,双颊深陷,两片唇瓣灰红色薄得跟没有似的,顿时兴趣全无。他抽回了手,只言语里安慰道:“这些年不常回来,都快忘了你的样子。”
祝氏怔忪无言,色衰而爱弛,听些空虚的情话徒惹伤感有何益?祝氏心如死灰,早已经深刻领会到“女人丰腴如桃时男人乳臭未干,男人沧桑成熟之时女人凋谢成枯草”这样的定律道理。同样相差无几的年纪,她的丈夫走出去仍旧仪表堂堂,而她却成了老妪。别说姚氏那点不经推敲的姿色,就说是儿媳妇里头,几个人能比过自己当年嫁过来的样子?想当初,芙蓉帐里鸾凤和鸣,如今却只有恩义没有了情缘。女人当真操不得心,劳不得神,纵然脂粉遮盖起来能有好颜色,可是眼睛里的疲惫,远远一望便露了马脚。罢了,想这些有什么用呢?她也就是个劳碌的命呀。 祝氏忍住满心嗟叹,向丈夫求情:“老爷,我今儿来是替儿媳妇讨情的。那孩子在祠堂外快跪了三天啦,饭也没吃一口,这么冻的天儿,把人冻坏可怎么好。眼见要到除夕,家里琐事忒多,礼尚往来,祭祀的贡菜,上灶的柴火桩桩件件都得人盯着做呀,老大老二的媳妇风一吹就跑,我只能叫她们剪些窗花桃符,剩下的总得有人帮着我一把吧。我如今年纪大了,眼睛有些花,要体己人忙着算账呢。老爷看在我的面上,让英华回来吧,过两天祭祀让叔公们知道了,还不得笑话咱们家?” 廷钺不悦道:“叫姨娘帮着你一些,只管使唤她,反正她闲着也是闲着。” 祝氏冷笑道:“老爷又说笑了,她一双小脚去哪里离得了轿子马车?这两天送本地官场应酬,芝生把马车都派了出去,没有闲空了。何况,把她使唤去了,谁服侍老爷。我们俩是牙齿见不得嘴唇,见天地斗气,老爷何苦叫自己不清静?” 廷钺道:“不是我太绝情,只是你瞧芝台自打娶了这么个妻子,性子变得多坏了?从前谨慎懂事,孝顺父母,现在娶了媳妇忘了爹娘,将来指不定在这女人的指示下闹什么乱子。你现在就让她管家,日后她得势跋扈起来,你管得住?我不止一回听人说,他们小两口一点也不知避嫌,见天在院子里逛,做出那狎昵的姿态来,成何体统?”
祝氏心里冷笑:听人说?还不是听姚氏说!姚氏自己不知成天打扮得多妖艳,不敢找她的麻烦,倒是敢挑起小辈儿的刺来,最好滚回京城她眼不见心不烦,如果落到了她手里,准叫她难堪。祝氏又劝道:“老爷,芝台如今不是小孩子,总要长大。您对自己的儿子也太没有信心,我们教的孩子哪有那么容易学坏?何况他们新婚燕尔,亲昵一点是正常的,老爷不喜欢见,我叮嘱他们注意些。老爷,您不知道家里的事,一大摊子,管田租还要管家里,得一个泼辣人儿。如今老二虽然帮着我打理,可我总不想家里这些事碍了他们读书的前程呀。日后我老了,走不动了,家里的事总要有人担起来的,如今我瞅着做事果断有魄力能跑腿儿的,也就英华了。” 廷钺这两天也亲眼见了家里的琐事,从腊八起一直打点应酬忙到了小年才算完,光是栏里的年猪就宰了好几回,祭灶神备菜肴酒水每日忙到下半夜,委实需要精明能干的人。横竖家里的事他如今也不管,也只能由着祝氏来了,于是点头默认了祝氏的请求。
祝氏与蕙兰提着食盒到祠堂的时候,周祖培正偷着藏吃食往祠堂来。祝氏跟在儿子身后,亲眼瞧见儿子从袖中拿出食物给英华吃。小两口正你侬我侬,祝氏咳嗽一声将一对鸳鸯惊散,吃食都滚落在地。英华被婆婆抓了个现形,赶紧跪下讨情。 祝氏轻步走过去,将地上的糕点捡起来,把英华扶起来,温和劝道:“夫妻之间,原本就该相互扶持,若是一个放着另一个不管,岂不是最大的无情?” “太太……”英华不敢相信祝氏的体谅。
“快起来吧。我也年轻过,也懂新婚恩爱的滋味。芝台,你不要听你父亲那一套,做男人的可不就该疼女人?只要你媳妇儿没有违背纲常,家规家法也没必要过分严苛。”祝氏笑着抚摸着儿子的肩,果然儿子是长大了,唇畔鬓下有了青须。他不仅个子高了,也更有了主见。 祝氏叫蕙兰将食盒提起来,递给英华:“要吃就大方吃,别偷偷摸摸。云极观见了你,就是欣赏你的魄力和英气,可别随便受点惊吓便换了个人呀。我跟你们父亲讨了情,他宽恕你了。所以,你好好吃完,赶紧回屋换一身衣裳,然后到我屋里来。只有两天就过年了,还有很多事等你帮我去跑腿儿呢。” 英华经过这样的教训,不敢再逞能出头,依旧推辞道:“嫂子们比我懂规矩,英华蠢笨,恐怕担不起太太错爱。” 祝氏笑了:“哟,怎么,当真吓得没魂儿了?是,你嫂子们是懂规矩,可是我要的是跑腿的人呀,她们跑不动,只有我们娘俩一双大脚使得。你再辞,可就辜负了我从老爷那里求来的情分啦。” 英华心里欢喜,转头问周祖培:“芝台,出嫁从夫,我这回听你的。” 周祖培爽快道:“太太叫你去你就去吧,我听太太的呢!” 祝氏望着儿子儿媳的笑脸,心里道:我自己挑的人,断然不会错的。
三十早上,周廷钺与许久未曾亲近的兄弟、本家老小男丁入了宗祠祭祀,到了除夕,一家人在后堂的厅里摆了饭,合家大小对廷钺夫妇都递了酒,依次两旁列坐。姚氏因为是妾室,少不得对祝氏行礼,连自己的儿子祖贻也不敢妄认,蕙兰、翠湖、周静等仆人挨个磕头,祝氏一并赏了钱。有了儿媳妇帮手,祝氏果然轻松了不少。过了初八,周廷钺不敢耽搁假期,赶紧带着姚氏和大儿媳何氏一并回京。祝氏没有依依不舍,只觉得心里一阵轻松。 但是经过祠堂这一回惩罚,胆识过人的英华谨慎了很多。祝氏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越发将府里的事交给她做,令她放开手脚。
周廷钺回京之后果真上奏一本,汪日章原本只革职在家,忽然改判贬为河工服役三年,他的侄子汪通判也革职查办。姓赵的一家人因为害怕受牵连,草草卖了宅子,逃得人影不见。光州知府的女儿李氏因见丈夫失势在家,忧心忡忡,也懒得计较姓赵的一家人。 温泉书院历经劫难,周祖培与英华拿出来结婚时的体己钱将温泉阁买下,扩建书院。周祖培与二哥周祖植在县里奔走,又筹措了义田一百亩,粮食三百多石。汪步云和陈毓岱等人,感激周家的帮助,广开门庭,向贫寒学子伸出橄榄枝,温泉书院日益繁盛。 英华帮着祝氏理财管家,日渐得心应手,不久小腹也隆起了。按照读书人的惯例,妻子有孕,丈夫可以纳妾。周廷钺因对儿媳的出身不是很满意,于是也多次写信来叫周祖培纳妾。周祖培将自己关进书房,认真苦读,以读取功名为由没有采纳父亲意见。英华生下了长女珍娘。头胎没有得男,姚氏的枕头风又吹得更厉害了,英华虽然不悦,却也只能有苦自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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