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祖培听到这里有些糊涂了。他生在周家这么个世家大族里,本家、亲戚们纳几房姨太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听了蕙兰的诉苦顿觉得母亲不容易,却并不能明白“欺负”这二字怎么就落到了父亲头上。 周祖培解释道:“老爷这样做欠妥,纳妾并非见不得人的事,为何不先与太太商量呢?太太一向大度宽仁,最是深明大义,这样做不够尊重人吧。那女子没有得到宗亲们的允诺就私自生子,的确不检点。” 蕙兰无奈地看着周祖培,半晌也说不出话来,心里感叹:孩子果真就是孩子啊。蕙兰又道:“又不是每个男人都想着纳妾,你瞧选大爷不就与七师父好好的吗?人家那才是伉俪情深恩爱甚笃。” 周祖培想了会自以为琢磨出了道理:“七师父不是一般女子,飞檐走壁内外兼修,十来个壮汉未必能近她身。选叔一向惧内,估计不敢纳妾啦。” 蕙兰叹了一口气,半晌才道:“我的小少爷,等你再大些就能明白太太的心了。”周祖培愈加疑惑了,怎么又是这句呢?难道有些事真的要等长大才知道吗?圣贤书里没有吗?
周祖培脑海里浮现出母亲暗自垂泪的模样和眼角隐约的皱纹,心里五味杂陈,心疼母亲的操劳,可是还是想不明白父亲到底什么地方欺负了母亲。 这年冬天,大雪覆盖了商城县的每一条道路。周廷钺的官车停在了周家大门外,祝氏已经带着孩子们恭恭敬敬地迎在了门口。春去冬来,周廷钺成了美髯政客,祝氏却成了珠黄妇人。 周廷钺新娶的姨娘姚氏不过二十出头,比侍女蕙兰还要年轻许多,生得肌肤晶莹眼波如水。新人旧人一相见,更是不知从何处说起。祝氏心里泛酸,仍顾全面子嘘寒问暖地将丈夫迎进了屋。按理说没有妻子的应允,小妾是不能进门的。可是祝氏心里比谁都清楚,大户人家有了钱,爷们纳小妾养戏子就成了体面。要是她不应允让孩子入不了宗谱,到头来挨指责的也是她,十几年的夫妻情分怕是得到头。祝氏面上笑得温婉可人,内心比黄连还苦。 进了正屋,姚氏恭恭敬敬跪下给祝氏敬茶。祝氏扫了丈夫一眼,瞧见的不是丈夫的愧疚而是些许期待。祝氏笑容僵了半秒,笑得更努力,客气接过了茶碗象征性地喝了一口。姚氏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跪着,膝盖发麻也不敢有半分怨言。祝氏没有吐出一个字,也没有叫姚氏起身,转头饶有兴致地望着丈夫。她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她就是想看看丈夫的反应。
周廷钺看着跪着的姚氏和不露痕迹的祝氏,眼中半含责怪半含讨饶地看了妻子一眼。祝氏心顿时凉了半截,兀自冷笑了一番,屈就着叫姚氏起身。 祝氏脸上浮着笑,简要跟姚氏交代了家规便叫蕙兰张罗着吃饭。姚氏始终不敢入席,只和蕙兰站在一旁伺候。 周祖培默默扒着饭,看着母亲给父亲夹菜倒酒,觉得他们还是跟从前一样恩爱,看不出半分“欺负”,唯有一旁站着的蕙兰对姚氏一脸不屑,脸拉得老长,比外头的天气还冷淡。周祖培再看其他人,依旧是跟往常一样吃饭,谁也没有任何不妥。可是他怎么也觉得在这厅里,多了一层令人生疏的隔阂。 到了夜里,祝氏把姚氏生的庶子抱到了床上拍哄着。屋外的雪花飘飞,周廷钺独自推门进屋来。 祝氏欠了欠身子给周廷钺行礼,温言劝道:“老爷还是去西屋睡吧,夜里我要哄孩子,不好吵着您。”
周廷钺以为自己来祝氏这里过夜祝氏会欣喜,却没料到她竟然要将他拒之门外。他难堪道:“芸妹,这几年不见,你也忍心赶我出门?” 祝氏也懒得假装温情,冷冷回道:“我比不得妹子年轻貌美,脸庞瘦了,身材也发福了,哪里配伺候老爷?何况老爷新婚燕尔,我这个做姐姐的也该识趣。” 周廷钺面色绯红,哄道:“原来芸妹还是在怪我。” 祝氏讥笑:“岂敢。” 周廷钺被这句“岂敢”噎得话也说不上,只得告饶:“芸妹,你知道我一个人在外面,起居多有不便,总不能叫你舍下孩子们跟过去,这么一大家子也安顿不下。” 祝氏打断:“哎哟,老爷这话真是折煞人。我如何敢不理解您的难处?正是因为理解才叫您去陪着妹子。我这厢帮二位照看孩子倒还落了不是,要不怎么说为人难呢?时候不早,老爷请过去吧,不要叫新姨娘空等。” 周廷钺看着妻子瘦削疲倦的脸庞,也知道她这些年的操劳,于是放低些了姿态:“芸妹,要我如何你才肯消气?”
祝氏缓和了冷漠,思虑良久说出来掏心窝子的话:“老爷,您可知道日日睡冷炕的滋味?我也是学过《女诫》、《女则》的正经女儿家,夫妻间还有什么气不气的?我说的也不全是气话,我有自知之明。蕙兰,多放些炭,去给老爷沏杯桂花茶,夜里不宜饮浓茶,喝点暖胃的。” 祝氏打起精神与丈夫商量:“老爷,如今芝舫年纪也不小,又入了岁贡,选弟说他文章老练,极有可能桂榜题名。如今您在天子脚下住着,又在显眼衙门,我怕将来芝舫得幸点了庶常被显达相中,官场牵连老爷您又不好推托。是以,我想不如趁您回家将芝舫的婚事定了安心。” 周廷钺赞道:“是这个理。我们家男孩最宜本乡本土的闺秀,知根知底。” 祝氏点头:“我寻思着倒也不在大户世家,只要相貌端正、性情温柔、能持家吃苦的好孩子,哪怕她是山野乡村的也不妨事。” 周廷钺听了不高兴:“芸妹这话我可不爱听,咱们家孩子怎么不好了就得村姑来配?我也是堂堂翰林出身的四品京官,该计较个门第。即便是这床上睡着的小子,将来也不能胡乱婚配。” 祝氏苦笑,到底很多事她做不得主,只得问道:“老爷有没有合适人选?” 周廷钺道:“咱们商城的杨、程两家都是风雅之家,即便没有,固始的亲眷里总有些合适的闺秀,只在这里头打听就可以了。要是合意,连芝生的也早定了免得以后牵挂。” 祝氏无奈顺从道:“是,老爷是咱们的当家门户,就照您说的办。”说罢又看了床榻上的幼儿,问道:“不知道老爷如今把孩子放到我这里养,到底是何打算?我并不怕辛苦些,只是没来由又没名分对孩子也不好吧。” 周廷钺道:“这孩子日后肯定是入你名下不跟着姨娘的。” 祝氏道:“老爷问过姨娘没?骨肉连心,我不想夺人所好。” 周廷钺道:“你无需管她,难道这家里的事我做不得主?” 祝氏噎住了,按下这事不表,想了想把刘星桥之前留下的告别信拿来给丈夫看。 周廷钺看罢,连连道“阿弥陀佛”,着急把书信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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