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七,刚刚修建完毕的马场上并排站了十几位少年,一并换上了对襟短袄,腰间扎着一色腰带,穿好了一色的马靴。七妹虽然已为人母,但是武艺并未退减,反而愈加精进。她站在马场前头,牵出了一匹马,抚摸了马鬃,开始训话:“文韬武略,大家之道,只知道躲在屋子里读死书的那是腐儒。马能负载逾千斤,大家可以估量自己有多重?你的身板对于胯下马儿来说微不足道,之所以会被马摔下来,那是咱们不知道技巧。好了,已经能上马的,自己去牵各自的马。东边的地里,我已经设置了障碍。你们先去跑两圈,稍后我来一个个试。没有上过马的,到这边来牵马。” 周祖颐拍手叫好:“真好,我终于又可以骑马了!” 周祖培笑道:“你就这么喜欢骑马?” 周祖颐道:“当然,我宁可天天骑马射箭,累瘫了都愿意,就不喜欢读那之乎者也。将来,我也去武场争个武状元当当。” 周廷锜不屑道:“武状元有那么容易?敦夫,我这里有一联,你对出来且算你厉害。” 周祖颐心道,我虽然联句不算强,你也半吊子一个,比我强到哪里去?因而拍胸脯道:“你且出,小侄也要见识厉害。” 周廷锜道:“你听着,上联是,‘二舟同行,橹速(鲁肃)不及帆快(樊哙)’。” 周祖颐一听没了主意,忙跟身边的周祖培求救:“三哥,怎么办,想不到六叔的对子这么难,又谐音又含典故。” 周祖培笑道:“莫慌,附耳过来。” 周祖颐听毕信心大增,从容不迫对道:“这有何难?下联是,‘八音齐奏,笛清(狄青)难比箫和(萧何)’。”
周廷锜皱眉,不满道:“芝台,你不要总是泄题,只会让这小子更嚣张。敦夫,你既然对出来,可知这副对子的掌故?告诉你吧,这上联是前朝正德年间武状元出的。他的同乡杨慎考取了文状元,在回乡的路上两人因坐船难以分先后,所以他给杨慎出了这么个对子,说是对了出来就让杨慎先走。谁知杨慎竟然当场被难住,直到十八年后才对出下联。如果你以为武状元只会舞刀弄枪的话,那就打错如意算盘了。” 周祖颐并不信,只向周祖培求证。 周祖培点头道:“敦夫,六叔这话是没错的。你可知高宗帝(指乾隆皇帝)钦点的都尉马全大人那可是文探花、武状元的英杰。你要好生用功,无论文武,到时为国效力,保护一方百姓也是好的。” 周祖颐撇撇嘴,不以为意道:“今儿是怎么了,三哥和六叔都跟先生似的爱唠叨,好没意思。”
众兄弟正相互取笑打闹,七妹已经牵着马到了赛马场。周家的赛马场不大,也没有学些达官贵人样在马场四围堆砌鱼塘菜园。祝氏一向不忍浪费,尤其是置买的田地,因此这马场也就是名副其实的跑马的地方。马场中间筑了两道三里长的跑道,一条跑道是无任何障碍的坦途,但另一条跑道上每隔三丈远就设有半米高的栅栏,间歇还埋伏着一些窄坑。 周祖培等兄弟早先都练过,都按照七妹的指导顺利过了关。轮到第一次做障碍练习的周祖颐时,他早已经摩拳擦掌,总觉得自己可以在人前展露一番。 他特意选了一匹小号的乌青色伊犁马,在七妹的帮助下跨了上去。但是,他并不等七妹训导,扬鞭一挥就冲了出去。 周祖培见状,心里一沉,直道:这小子性子急,恐怕是要出事!忙喊:“敦夫,你慢些!” 伊犁马出了名的高大快速,脖子细屁股肥大,虽然好养,但并不好骑。而这匹乌青色的马虽然是个“小个子”,对于周祖颐的个头来说也算庞然大物了。 与周祖培的焦急不同的是,七妹气定神闲。她见周祖颐横冲直撞,并不着急上前阻拦,而是任由他东倒西歪地坐在马背上,等待必要的时机再出手。
果然,周祖颐只跑了十来米心里就懊悔极了。胯下的马儿远没有他想象中温驯,但他不想被众人笑话,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那马到了栏杆前,忽然像受了惊吓一样,就是不肯越过。周祖颐憋得满脸通红,只能挥鞭狠狠抽了马臀几下。马本来已经停止了脚步,受到鞭打忽然发了狂,连连提起前蹄一阵猛掀。周祖颐颠簸得坐也坐不住,背脊骨感觉要震断了一样。他一时慌张,惊得忘了勒住缰绳,反而紧紧搂住了马脖子。伊犁马的脖子原本就细长不好掌握,被周祖颐搂了几下更加不耐烦,撅起后臀发了疯似的要将马背上的人摔下来。 周祖培看得心惊胆战,生怕周祖颐受伤。他恨不能冲上去把周祖颐拉回来,可惜武功修为不到家,只能央求七妹出手。七妹不再坐视不理,轻轻一跃,如河畔的沙鸥轻盈飞到了周祖颐面前,再使出一招擒拿手,拎小鸡一样把周祖颐从马上提起,二人稳当落地。七妹顺手将马嚼子一拉,马儿乖乖听令平静下来。 周祖培与周祖植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周祖颐面色惨白,惊魂未定地站在马场上久久回不过神来。 七妹这才批评道:“我时常跟你交代,骑马的时候万不可往后坐。马比人要警觉,眼神看不了多宽,一旦你坐在它后边,它看不见你的时候就会拿你当敌人。何况,以你现在的身量,断不适合骑伊犁马。习武之人最忌讳意气用事,男儿汉肩扛重担,做任何事都要学着思量,不能为了斗狠连大局也不顾。学会在危险时勒马相当重要,悬崖勒马就是人在犯错后要及时回头悔改。今儿你不用回家吃饭,老老实实跟我练好了再回家。” 周祖颐卖弄不成反挨罚,心情极为沮丧。周廷锜却觉得颇有趣,笑得前仰后合,身后跟着的本家兄弟也笑了起来。 七妹眉头紧皱,严厉斥道:“你们几个还敢笑!尤其是廷锜,天天叫你练轻功只知偷懒耍滑。如果下回遇到这样的事,我又不在身旁,难道你这个长辈要眼睁睁瞧着亲人送死?何谓君子,你可知?”
周廷锜也没有料到平时少言寡语的七师父突然袭击“考”起他来,一时被哽住。 七妹道:“芝台,你帮六叔答。” 周祖培道:“是。博闻强识而让,敦善行而不怠,谓之君子。” 七妹点头赞许,转而又批评周廷锜:“你连《礼记》都没有背熟,有什么资格嘲笑晚辈?平日里仗着自己辈分高年纪小,与些优伶术士来往,我只当你为人豁达不计门阀,却不知道你心肠如此冷漠。下回再如此,我就对你失望了,知道吗?” 周廷锜看了看七妹的脸色,知道她动了真格,心里既害怕周廷选的严苛又忌惮七妹高强的武艺,瞬间泄气不敢再造次。周廷锜狠狠瞪了周祖培和周祖颐一眼,心道:“等着吧,总有你们挨打的时候。” 众兄弟从马场散了之后,周祖植兴高采烈地跟弟弟交代:“三弟,你代我回禀太太,说我今晚不回家吃饭了。” 周祖培疑惑道:“二哥,你要去哪里?” 周祖植高兴道:“哦,我跟温泉书院的山长余殿元和教习王凌云、汪步云、陈毓岱几位乡贤商量好了几场文会,今天是头一场。他们又约了几位乡贤才子,正好作几番诗文呢。” 周祖培听了羡慕不已:“温泉书院?是汤泉池边的温泉书院么?” 周祖植回道:“可不是。你若见了那几位教习,定然也会钦佩不已的。陈毓岱的小篆堪称一绝,颇有邓石如之神韵。他还藏有两枚邓石如印章,商城罕有呀。哎呀,说也说不完。反正你替我说一声罢,早上出门的时候我跟蕙兰姐姐交代了的。” 周祖培听了“邓石如”的名号,更加来了兴趣:“当世篆刻大家,当推完白山人。更难得其书法自成一派,为人毫无媚骨。二哥,不如你也带我一同去吧。” 周祖植立即推辞道:“那怎么行?你还没有成年,不可随意结社交友,我怎敢违背家规?听话,先回去罢。” 周祖植快活策马而去,周祖培失落自叹:什么时候自己也能长大,能走出这重楼叠厦的周家大院,去与那世间的俊逸才子结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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