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家塾开馆的前夜,周廷选在榻上翻来覆去失眠了。他披了厚衣裳出了房门,站在院中瞧着修整一新的渔樵院,心里颇有一种喜悦。这种喜悦感甚至超越了他在崇福寺测字知道会高中和中了解元时的心情。 他怀着这样的兴奋,一个人悄悄去了前院的课室。一通排的房子分成了两间,东边是男孩子们上课的地方,西边是女孩子们受教的地方。桌上整齐一线的摆在文房四宝,在春夜中散发着墨香。 客舍的走廊下站着一个人,周廷选仔细一看,仿佛是七妹,于是试探着叫道:“七妹,是你吗?” 七妹淡淡回道:“是我。怪冷的,你怎么也出来了?” 周廷选道:“今夜无眠,所以出来走走。” 七妹见他也上了走廊,四下安静得如千年古井。七妹沉默了片刻,终于将压抑多日的幽怨说了出来:“周廷选,你将银锁放在我桌上,是何意思?的确,以我的身份地位是配不上你,男女之间也不该私相授受。你鄙视也好无意也罢,只是若要拒绝,你大可以直接交给太太,这样不干不脆做什么?以为这样就能救回我的脸面么?”
周廷选没料到七妹说话直接干脆,没有给他一丝迂回的余地,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七妹见周廷选站在黑暗中不肯上前,心里越发气愤了。但她没有咒骂,也没有哭泣,只仰着脖颈在呵气如霜的夜里迎着冷风,好让冰凉的空气让自己的心清醒。七妹也没有走上前,只将银锁把玩了两下便紧紧捏在拳内,用他人看不见的方式发泄心里的委屈和伤感。她暗自运了运气,不让自己的声音有颤音,平静说道:“既然你已经选择,你便放心,这事我自会跟太太说明白,不叫你为难。以后,我师父就拜托你多照顾了。” 周廷选察觉不对劲,焦急问道:“七妹,你是要走吗?去哪里?” 七妹道:“小时候跟师父道上走,总听人说江湖儿女快意恩仇,虽然一路走来没见几桩好姻缘,但总有你情我愿的伴侣。我以为我的将来也是这样可以开口直言,依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主。如今我才知道,这世间的人们隔阂是如此之深,不是勇敢就能打破的。门户虽然都是一个朝向,材质却大有不同。木门对木门,竹门对竹门,更何况是我这样连门户都没有的人呢?你不必说些让我下台阶的话,我没有怪你。天下之大,处处是家,你我自此无须记挂。但求你一件事,我会悄悄地走,不要告诉我师父。” 七妹说罢径自下了台阶,走前回首,笑道:“这么冷的天,你这个文弱书生就不要学古人嗟叹,冻坏了身子怎么当教书先生。你和我师父春季的衣裳我都做好了,放在我屋里的桌上,到时你记得自取就好。”
周廷选听了这话,心里骤然荒芜成了西域戈壁的枯草。七妹的告别如同春雷,炸飞了他心里的自卑与礼教枷锁。他觉得他的前半生已经了无生趣,平静如死水,可是在他一望能到头的人生路里,竟然还有这样一个不计较的好姑娘在乎着他。他对自己说,如果放手,那就是个傻子。 “不,七妹,不要走。”周廷选再也顾不得许多教条,心里话冲口而出。他眼睛不好,跟着追赶一脚踩空,头狠狠磕在了青石板上,血迹从眼角和颧骨边沁了出来。周廷选管不上自己疼不疼,只趴在地上伤心地喊着:“我没有瞧低你,是觉得你这么个好姑娘若配我这个瞎子,太糟蹋你了。” 七妹见周廷选摔倒,心里狠狠发疼。她蹲下身去,将周廷选搀扶起来,自嘲地笑了:“好了,我知道了,你不用为了我的颜面故意这么说。” 周廷选焦急起来,不再管男女大防,紧紧抓住七妹的手,将心里埋了多天的相思倾吐出来:“不,七妹,是我傻,是我傻呀。嫂子把银锁给我的时候,我简直要飞起来了。我不知道我中意的人原来也……也中意我。七妹,其实,自从那日在开封府与你相遇,我就被你的英姿折服。后来与你在柏荫轩日夜和孩子们相伴的时候,对你爱慕更加深刻,三哥把我安排在渔樵院我莫大的欢喜。有时摸着你给我做的衣服,我心里像是秋日的暖阳抚慰着。从小,除了我早早撒手的母亲还有这边的三嫂子,再没有人关心我,家里的弟妹和姨娘们对我表面恭敬,私下像是见了瘟神。要不是我还会写个字考取半截功名,不知会成什么样子。 而你与寻常闺秀又是那么不同,你比她们聪明标致,能文能武,做事大方缜密,体察人心。说那些门户之见的人,不过是些腐儒伪君子。其实,配不上你的人是我。我除了会读书,什么也不会,还是个瞎子,长得叫人害怕。我每次照镜子都幻想着,如果我眼睛没有瞎该多好,可是我也知道这不可能。我本来想拜托三嫂为你说门好亲事,你这样会更幸福。可是七妹,我错了,我不该这样自以为是伤害你。现在我……我……我不能放你走,因为你之于我,比功名虚荣要重要千万倍。” 周廷选说得气喘吁吁,他攀住七妹的肩膀,使出了最大的力气稳住她的娇躯,全然忘了七妹是武艺高手,轻轻在她的额头点下了一个浅吻。 “七妹,我只有一只眼睛,但这眼睛里永远只有你,我也只有一颗心,以后这颗心也只属于你。七妹,求你,不要走。”
七妹仰起头,眼里已经溢满了泪水。她有些怨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会看中一个有残缺的读书人,而不是她少年时候幻想的如师父一样的侠士。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越看这个瘦弱文静的男子,心口就越泛疼,仿佛不给他一个港湾便是自己的罪过一般。然而,此刻她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仿佛之前受到的拒绝都是云烟一般虚无,只有这绵绵的情话砸得人不想理会世间的无聊是非。七妹懒得使力,任由自己两脚无力。 七妹想着想着,辛酸而幸福的眼泪掉了下来,反问:“那你说,那个叫周廷选的人是不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周廷选柔声道:“是,他不是还有谁是?如果没有七妹,他活着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 七妹扑哧一声笑了,骂道:“瞧你那呆样。银锁,你还要不要?” 两个人说到这里,忽然都沉默了。春夜的星空并不灿烂,但越是这般沉静的黑夜才适合腼腆的男人。周廷选默默无语,将七妹揽在怀中。 “七妹,你知道吗,我忽然庆幸自己是个‘一目居士’。” “为何?”七妹仰头看着周廷选饱满的唇和微翘的鼻翼被夜色雕刻的线条分明。 “因为不是这样,我的婚姻哪能自己做主,也就等不到我的七妹了。” 二人呢喃说着肺腑话语,院子的角落里站着眉头纠结的刘星桥。他静静地看着七妹和周廷选相拥,眉头锁得很紧。沉默许久,他才微微吐了一口气,似乎是释然了什么,又像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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