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百义：坟 灯

似曾相识否

                         周百义：坟  灯


     每到元宵，远离故乡的我，心中总有一种歉疚，为不能回去给已逝的亲人送灯而惆怅。而今年，病魔狂舞，荆楚天倾，生灵涂炭，吾心更觉忧戚。


     家乡豫南，元宵节这一天的晚上，当夜幕降临，家族中的人要到已逝的祖先坟前点灯：一是告慰先祖，瓜瓞绵绵，后继有人；二是祈求祖先，佑庇子孙平安；三是慎终追远，化风育人。

     坟灯一般是用四根或者三根竹签扎在地上，上面罩一个纸筒。如果是新丧的先人，则用白纸，如果是三年以内的，用紫色、蓝色和黄色的纸，三年以后就可用红纸。点上灯后，要在坟前焚烧纸钱。纸钱是一种黄色的土纸，过去要用雕刻的木印打上铜钱的痕迹，现在则用人民币在上面象征性地盖几下；也有印刷的冥币，成千上万的数字。总之，希望亲人有了这些“零花钱”能在阴曹地府或者天堂上购物。


     送灯的时候，全家老小能够走得动的一般都会前去散落在远山近水旁的坟地。谁家的坟前灯多，就说明这家人丁兴旺。在大家族中，如果男丁多，坟前的灯会排上好几列。家乡的风俗，嫁出去的姑娘不能去给亲人送灯，这一天也不能在娘家住。特别是家里有兄弟的，更不能回去。“姑娘看了娘家的灯，娘家冷清清。”这个古老的习俗至今还在信奉。只有家中没有儿子的人家，姑娘才会提前回去给父母点上一盏客灯。


     这种上坟灯的习俗，不知从何而来，何时开始。有说是从明朝洪武年间始，但无史可依。清嘉庆《商城县志》上，谈到元宵节，还只有“上元设松竿挂门灯，前后各三日，十六日出郊游玩，俗名走百病。”


     在我的记忆中，每当元宵节的下午，乡村的田埂上，四处的山峦上，便有一队队男女老少沿着逶迤的山路攀登。缭绕的青烟在这儿那儿的山谷间升起，此起彼伏的鞭炮在群山中回响，暮色渐渐地降临，一盏两盏影影绰绰的坟灯在山坡上亮起，仿佛传染一般，一霎拉间，四周的山头上都有了光明。夜色越浓，那坟灯愈亮。白色的，紫色的，蓝色的，红色的，远远近近，勾勒出大山那起起伏伏的背影。山有多高，灯有多高；亲人有多少，灯有多少。站在高处看去，密密麻麻，像天上的星星，突然撒到人间，点亮这生死两界的风景。


     但我在下乡之前，元宵节我家并没有灯可送。因为，我们一家是随母亲飘泊到商城县最南端的小小的山间小镇。我的亲人，不是埋骨他乡，就是死未见人。

似曾相识否

     在我的至亲中，第一个去世的是我的姥爷。


     姥爷是如何去世的，我那小脚的姥姥临死也没有告诉我，我的母亲也没有告诉我。当然，我也没有打听姥爷的死因，更没有想到姥爷死于血光之灾。但我知道，姥姥年轻时就守寡，带大了两个女儿，其中包括我的母亲。姥姥本来有一个儿子，长到13岁时，因为百日咳，因为“跑日本”，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而夭折。当我出生时，小脚姥姥来了我们家。这个昔日的千金小姐和拥有一百多亩田地的女主人，成了我们家的专职保姆，她用后半生的精力带大了我们。
     每当姥姥与母亲因为一些琐事生气时，姥姥就会哭着喊：“我的秃儿子呀！”当姥姥做出要出走的准备，母亲这时就会暗示我们出来解围，在我们的哀求声中，姥姥就会对母亲说：“如果不是看在孩子的面上，我就……”当我下放农村的五年间，小脚的姥姥随同我们也一起下放了。这时，母亲去了外地的学校教书，哥哥在外地的知青点，姐姐出嫁了，这时，当矮小的姥姥后背愈来愈弓时，她坐在门后的阴影里，看着远处苍黛的青山，昏花的目光里充满了深深的忧郁。


     姥爷死后一直没有入土安葬，棺材停放在一片树林里，上面用瓦片盖了个简易的小屋暂厝。用家乡的话说叫做“坵”。从字面上看，棺材放在那里像个山丘。不知为什么姥爷死后一直没有入土为安，棺材在林子里一放就是70多年，等到姥姥也去世了，妈妈也老了，这时候，我有位亲戚在这个乡里当乡长，姥爷的骨殖才埋进土里。


     姥爷葬在他生前居住的龙井冲的后山里，土坟的四周，眼下已是繁茂的松树林。有一年，我去为姥爷扫墓，带路的陈家人指着一个村庄告诉我，这就是你姥爷过去住的塆子。塆子里一片新盖的楼房，蓝色的白色的瓷砖阳光里很耀眼，紧挨着楼房下，有三间已很沧桑的黑色小瓦房。那人指着房子告诉我，这可能就是你姥爷家唯一留下的。我想：能留到今天，当时一定分给了哪位农民。姥爷我没有见过，只能凭想象推测他年轻时的模样，一个穿着蓝布长衫的读书人，每天在房子里匆匆忙忙地出出进进，打理着祖上留给他的那片田地。间或，也处理些族里和乡下的一些事情。我也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姥姥，当年他们母女俩在这个屋檐下闪烁的身影。那时塆子外面的油菜花一定开得很灿烂，无数的叫天子从这个树林窜到另一片树林，偶尔，有风筝在田野上空飘飞。


     “那年，你姥爷被一群人杀了，是用梭标从后背捅过去的。”带路的人像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这是哪儿的人，为什么向一个手无寸铁的31岁的青年捅去，陈家人语焉不详，我也不想捅破这层窗户纸。
     不过，我仿佛突然明白姥姥对姥爷的死因为何讳莫如深，母亲为什么从不在我的面前提及她年轻的父亲暴毙的过程。我少不更事，血腥便因此遗落在历史的角落。


     姥爷暂厝的棺木在几十公里外的观庙龙井冲，母亲没有带我们去扫墓，更不用说送灯，那是一个被遗忘的灵魂。直到文革的后期，有时母亲带我们到村外的十字路口，在地上画一个半圆圈，在里边烧一叠黄表纸，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我知道，她是在祭奠死于血光之灾的年轻父亲，她是在告慰我那守寡半个世纪的姥姥。

天地人

天地人

似曾相识否

     第二个去世的亲人是我的爷爷。

     爷爷是个哑巴，我在一篇文章中曾经写过他。我的家族，是元末从安徽迁到河南的。明清两代，曾经诞生了十三个进士，几十个举人，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官吏。其中一个最高的职务，是咸丰年间的体仁阁大学士。他去世后，曾国藩接了他的棒。

     可想而知，在那样一个时代，周家是整个县城的榜样与核心。不可避免的是，当改朝换代之际，承受痛苦最多的也是这个曾经拥有一半县城房屋的周家。

     不过，爷爷这个大家族在土改中交出了全部田地和房屋后，大多免掉了皮肉之苦。但新的时代开始的第十个年头，饥饿降临到我的家乡后，不仅爷爷一个人，无论男女，出身如何，整个豫南都陷入饥荒之中。吃完了树皮吃观音土，吃光了一切可以充饥的物资后，开始人吃人。事后信阳地委行署向上级写报告，整个信阳地区前后死亡了上百万人，我的爷爷便是这百万分之一。

     当时 ，饥饿的爷爷和三叔要去几十里外的六叔家。六叔是吃商品粮的，奶奶当时也正在六叔家。要过一条小河的时候，爷爷感到力不从心，三叔只好先过河去寻找充饥的食物。但他拿着一点少得可怜的稀饭回来时，再也没有看见他的哑巴父亲了。爷爷的三个儿子沿着小河上下四处寻找，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似曾相识否

     第三个去世的亲人是姥姥。

     姥姥去世时，我正下放在蒋家塆劳动。那时母亲已回到了学校教书，姐姐已经出嫁，我每天要到生产队里劳动，和壮劳力一起，犁田打耙，修塘补堰，整天累得要死，回到家里，什么也不能给姥姥帮忙。七十开外的姥姥，迈着一副小脚，弓着背，要给我做饭，洗衣，还要到塆子东边的小菜园里种菜，但是有一天，她不行了。母亲按照乡下的风俗，在地上铺上稻草，准备安放姥姥的遗体。但姥姥的魂魄走到半路又返了回来，她又挣扎着活了三个月，终于在秋天的一个傍晚，永远离开了我们。

     当姥姥的遗体停放在我家两间茅草房的地下时，我与塆里的壮劳力一起，到十公里外的下马河担来了石灰，姥姥的坟墓就筑在塆子东边的小山坡上。母亲为姥姥买了副十六个头的杉木棺材，请邻村的道士来看了坟向。哥哥跳到挖好的坟塘里，躺在里面暖了坟，村里人都说，姥姥虽然没有儿子，但女儿比儿子还孝心，姥姥的后事该做的都做到了。

     终于，我有了一个给亲人送坟灯的地方了。每当元宵节，我都会跪在姥姥的坟前，为他点上两盏灯，然后，在烧冥钱时，会多烧上几张，一份给无法入土为安的姥爷，一份给不知身在何处的爷爷。

     但几年后，我离开了这个小山村，离开了我生活二十年的余子店大队，到外地读书、工作。父母亲尚在时，因为要给我带孩子，总是与我们在一起。每逢元宵节来临，母亲总会选择一个路口，在地上画一个并不封口的圆圈。出口的方向，正对着我的家乡。母亲一边烧纸，一边喃喃有声。我相信，虽然山高水长，家乡土地中长眠的亲人，一定听见了远方亲人的心声。

似曾相识否

     现在，我的至亲至爱，那些给了我生命的亲人们一个个先后离开了这个世界。母亲不在了，父亲也不在了，我也老了。元宵节不能赶回去给亲人们送灯了，我只能委托家乡的朋友，叮嘱他们去给我的亲人再点上一盏灯。虽然，我没能去到他们的墓前，但在眼前，在心中，那盏灯一直在次第地点亮。这灯不是照亮逝者通往天堂的路，而是为活着的人，在寻找心灵的指路灯。

     但是今年，家乡的朋友告诉我，因为新冠肺炎，村子里封路，不允许再外出上坟。我那亲人的座座坟前，肯定没有了往日的光明和风景了。惋惜之余，我想，我那些在另一个世界的亲人们也许不会抱怨他的后人，他们应当已经知道，当下在人间，正有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威胁着天下的苍生。

     何况，今年患上新冠肺炎而走上黄泉之路的人，很多都是从医院直接拉到了火葬场。他们没有亲人送行，没有按照各地风俗举行仪式，也没有人到灵堂去悼念与告别，他们匆匆地、草草地、孤单地，带着自己的风花雪月或者小小的念想，被装进密封的裹尸袋，送进了焚化炉，奔向了通往另外一个世界的崎岖之路。如果真有传说中阴曹地府的话，阎王们会不会也按三六九等，对这些死于天灾和人祸仓促而至的亡灵们区别对待？地府的生死薄上并没有他们的名单，有关部门还没有准备好为他们发放通行证，他们就这样慌不择路急急地涌向冥界。这里，有曾经生龙活虎的李文亮们，更多是准备享受退休生活的银发一族……

     司马迁在《史记》中提到，“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这场灾祸是谁造成的？科学会做出解释，历史会做出判断。

     目下时世维艰，非常之期，我等不肖子孙不能去为先人和亡灵们送上一盏坟灯，那么，我们就为他们送上一盏心灯吧！我们要用这盏灯温暖所有的亡灵，装点他们孤寂的节日，更多的是告慰他们，活着的人不会忘记：2019—2020，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曾经蒙受的一场大灾难，还有那些不告而辞的芸芸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