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注册,结交更多好友,享用更多功能,让你轻松玩转论坛。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账号?立即注册
x
本帖最后由 小英雄 于 2017-12-5 10:55 编辑
老家那些老人
新调了工作,许多新同事新朋友问:你老家哪里的啊?我心下总会动一动,再一字字说出那个小村庄。那是一长串的、带着某乡某村某塆子的地名,我曾经嫌它土,甚至羞于说出口。如今说一次就增加一种味道,说的多了,五味杂陈,像是脑海中那田垄沟坎、山野清溪都经由时光浸染、糅合、发酵,随着地名一并迸出,有了百转千回、跌宕曲折又萦绕不散的滋味。说一次,口中咂摸一次,心中落定的尘埃又激荡一回。
自奶奶去世,我已两年多未回小村。村子的模样,在新农村建设下,大有变化。那些我曾经往返踩踏的逼仄巷道、逼风遮雨的矮墙旧屋,都已不复存在,我的惦念,兜兜转转无处寄放,反而常想起村子里那些经风沐雨的老人。最初的温暖,始于他们;最后的惦念,终于他们;飘摇的人生路,最先走失的,也是他们。
奶奶 奶奶一生坎坷,幼年丧母、中年丧夫、老年丧子,一个女人所能经历的大悲大痛,她都经历了。我与她并不算亲近,幼时懵懂不知事、少年离家别乡求学、成年后忙于工作家庭,待到她猝然长逝,才惊觉这一生竟从未与她静坐长谈,她的艰难坎坷、坚强无畏,我几乎一无所知。在她去世后的几年里,我间或听人提起她,心里如落下碎石,激起一层层交叠的涟漪。慢慢捡拾记忆的碎片,拼凑出她的一生,也许并不完整,却无法再求证。 幼时奶奶家条件大抵尚好,进过学堂,聪明伶俐、成绩优异。后她母亲病逝,家中兄弟众多,仅她一名女子,缝补浆洗的活计无人操持,一家的吃穿都成问题,她不得已辍学。时顾敬之任校长,得知境况后,亲自翻山越岭去她家寻她,免她学费、鼓励她专注求学,学业才勉强继续。升至初中,家中竟找不出寄宿的衣裳、被褥,加上山高路远她再不能帮衬家里,只好再次辍学,顺其自然接下一个大家庭的所有家务。虽仅小学文化,她也写得一手漂亮小楷,能读书看报、写信读信。
待奶奶成年嫁至我们家,据说也过过一段好日子。爷爷一表人才、精明强干,当时任村部会计,经济尚好,逢年过节还能分到鱼、肉等,日子可算优渥。她能读会写、擅女红、懂持家,家和邻睦,为人称道。可惜爷爷因病英年早逝,离世时最小的叔叔还在襁褓中。家族中有长辈考虑生计艰难,欲将最小的姑姑和叔叔送人,奶奶挥着铁锹捍卫:“就是讨饭,我也给他们养活成人。”从此,无人再敢旧话重提,她独挑重担维系着一家人的生活。在挣工分的年代,一个女人,肩挑手提,养活六个孩子,艰难可想而知。她硬是咬着牙扛下来,五十岁出头,头发全白、身形佝偻,已完全像个老太太。
奶奶一共生育几个子女,我不大清楚,听说有幼时夭折的,抚育成年的有四子二女。大伯十几岁外出当兵,二伯当脚夫补贴家用,爸爸排行第三,后面是两个姑姑,最后是小叔叔。爷爷去世时,爸爸正读初中,生活难以为继,学业自然就放弃了。奶奶说:“家贫不能没技术。”于是,送爸爸去当地小有名气的木匠那里做学徒。爸爸学艺三年,大姑姑说那是最困难的时候,家中有幼小待哺,家外还需打点关系,深怕爸爸年纪小在外受了欺侮或是师傅不肯尽心尽力教,家中能拿得出手的东西,隔三差五的都叫爸爸带了出去,总惹得小姑姑小叔叔哭闹。
奶奶有一种“怪病”,遇到伤心事就浑身发抖,下巴哆嗦、口里咿咿呀呀说不出完整的话,最后晕厥。大姑姑说,那是爷爷去世时得上的,往后每每悲愤或痛楚时,她都旧病复发,需要医生注射镇定剂。后来大伯在苏州遇车祸身亡,叔伯们日夜兼程赶去运回灵柩,依旧俗在老屋入殓。我们千方百计哄着奶奶,让她在两百米外的新屋待着,不让她接近,她还是猜到了什么。撑着飘摇的身子,踉跄着脚步,执意要去看。刚扶她到近前,她一眼看到穿白麻布孝衣的爸爸,张开的嘴巴还没来及喊出声就晕厥了。爸爸把她抱回屋,她干瘦的身体在爸爸双臂上晃荡,轻飘飘的像小孩子。医生过来给她输液,她蜷缩在床上,缺牙的嘴紧紧闭着,全身颤抖,胸腔里似有震颤之声。那时,她已83岁,风烛残年,一息尚存,突然饮痛,怕是肝胆俱裂。我在她床边,用力握住她手,知她心里痛楚一层覆着一层,无处找出口,生怕一松了手,她的魂魄也散了。她这一生,拼尽全力与命运搏斗,最终仍是败下阵来,眼见着可依赖的、心爱的人一个个离去,有多无能为力、有多绝望,需要多大的气力才可以挺下去?
奶奶还是坚强的,大伯后事办完,她摇摇晃晃起床,离开老家,与我们一起住到了县城。熟悉的沟沟坎坎成了看不懂的高楼与迷宫,她不懂红绿灯、不知避让车辆、一出门就迷路,她再也不能随意走动。她在家里坐着,把手里的一团线打成结又解开、解开又打成结,消磨生命最后的光阴。也会说闷,也会说没意思,可是深知再也回不去那老家。也是从那时起,她渐渐糊涂,渐渐认不清身边人,嘴里会说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也许是旧时记忆,也许是虚空幻想,也许是她与自己独特的交流。
当我终于可以与她亲近、与她对坐,问一问、听一听她的爱和恨、失去和获得时,她已记不清自己是谁、曾有过怎样的经历。我怅然,却无能为力。两年后,她寿终正寝,享年85岁。
生命是一场多让人绝望的虚妄,生来无知,死后所有秘密埋于一抔黄土。从此,尘土安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