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心

秋水

三十四、第五世界
    他走进单位，同事们为领导的报告忙得不可开交。他刚准备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来，科长就嚷起来：大明股长！科长的声音还是亲切的，他心里一热。科长将报告往他的办公桌上一扔，扭头就走了。
    他拿起报告，从头到尾反复打印着四个字：第五世界。最下面一行用特别小的字对全文进行了解释：这是一个正在逐渐被遗忘的世界，需要反复唤醒。他将手指伸进发套，捋了捋刚刚长出来的头发，试图从其中寻找一些自信。从第三世界来看第四世界，第四世界是专拖第三世界后腿的国家。那么第五世界是哪个世界呢？哪个世界正被遗忘呢？他迟疑的敲开了科长的门。
    科长正为他刚刚写出来的报告得意。别人的东西都是集体智慧的结晶，而他写的却是自己的心血。科长并没抬眼看他，只是用手在桌子上敲敲说，报告内容你看过了吗？他迟疑了一下说，是你刚才放在我桌子上的那份吗？
    科长说，当然，如果有不同的意见，你也可以发表你个人的意见。总体来说，我认为第五世界是至关重要的。
    他说，现在第四世界刚在萌芽，似乎指向那些十分落后的发展中国家。第五世界是不是下个十年或稍晚一些的事情呢？
    科长说，这个吗，你自己想。我不方便做进一步的解释，但作为一个干部，对事物要有一个前瞻性是最基本的素质。
    他说，是啊，这正是我所不及的。
    科长说，第五世界实际上是一个隐蔽的世界，是一个正被人遗忘的世界。
    他说，哦。
    科长说，如果你不觉得吃力的话，可以下午到世界有名的景点观音山去听一个报告。
    他说，观音山不是大庙么？
    是啊，是一座大庙，所以才能“居庙堂之高”，是不是呢，大明同志！
    那不是和菩萨对话的地方吗？
    和菩萨对话有什么不好？菩萨既不反驳你，也不批评你。你想向菩萨要什么就要什么。你可以向他要官，要钱，要孩子，要健康，你甚至可以在菩萨面前借着忏悔的机会诅咒你的敌人，你可以让菩萨仙赐给你无尚的力量……面对菩萨你可以肆无忌惮的尽情发挥，哈，是不是呀！
    哦，这和第五世界有什么关系呢？
    大明同志，自己慢慢体会吧！
    你突然出现，科长不见了，你坐在科长的位子上，抱着女儿掰着手指教她是不是5+5=10。你的女儿问你为什么5+5一定要等于10？你一下回答不上来了。你说，对呀，为什么呢？大明，你给这小糊涂虫说说。他想了想说，也不为什么，约定俗成，只有5+5=10才是正确的。否则就是错的。
    你点点头，嗯，宝贝听见了吗，5+5除了等于10之外，不能等于别的。
    女儿说，为什么呢？
    你说，这个问题妈妈没法回答你。
    女儿说，为什么呢？
    你说，因为妈妈小时候5+5也等于10。
    女儿说，是不是5+5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从来不过生日，也长不大呀？
    你说，嗯！
    女儿说，妈妈，是不是我也不过生日，也长不大了？
    你哑口无言。他摸摸刚刚长出来的头发，这貌似简单的问题却是一道难题。你委曲的坐在科长的位子上，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
    科长手里拿着一把长枪闯了进来，冲着天花板放了一枪，大叫道：你们是哪一个世界的？
    他醒了，盯着露在被子外面的脚趾，弄不清这个梦有没有具体的意思。

牧童骑黄牛

版主好文才!!慢慢欣赏了!!

秋水

三十五、失眠
      他无法再安心地卧在床上，担心明天会在单位遇上梦里的遭遇。他十分希望有人能对他进行一个短时间的培训，以便自己能快速适应单位领导对人才的需求。他并不清楚像他还能不能算得上是一个人才。虽然从学历与简历上能反应出他是受过高等教育与艰苦的磨练，正如河里的石头不一定都是圆的一样，自然谁也无法保证他一定是人才。你曾经鼓励他：当年你我家的院子是倾斜的，但有谁能说那不是院子呢？他一直将你的这一句话当作真理。可是现在他却又像以前一样对进入那个被称作单位的院子充满恐惧，他担心他再一脚踏进那个院子，尽管院子不是倾斜的，可是他必需倾斜着，不然他将会不停的在这个院子里摔跤。
      他变得焦虑起来，不停的搓揉自己的手指。他无法想像进入那个院子后见到第一个人的时候，他是应该笑还是应装着视而不见呢？他真的没了主意。墙上的钟还在不紧不慢的奔向清晨，当时针指到六点，他再也忍不住了，拨通了你的电话。
      你在电话里听见他的声音不停的晃动：睡觉？！
      嗯。
      哦。
      ……
      家里很冷。
      穿厚点儿。
      呵，穿多厚都不行。
      那么冷？
      特别冷！
      你赶紧量量体温，是不是又在发烧啊？
      没有。
      是不是今天你要去单位，起得太早了吧，这时候家里早上是有点冷。
      可能。
      昨晚失眠了！
      嗯。
      真失眠了！
      嗯。
     我真的失眠了。
     哦，是吗，我以为你说我呢！
     你说怪不怪，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你和你女儿，你坐在我们科长的位置上。
     哦。
     真的。
     ……
     今天，我看我还是不去单位了。
     你自己决定。
     嗯，那就挂了。

大别山之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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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

三十六、映山红
      他神气活现地走上大街，顶着春雨，但他的眼睛和心里都像目前的云南一样干旱。人来人往如过江之鲫，似乎没一个人人再认识他。似乎这座生养他的小城，已将他列为了陌生人的序列。他从花园路走到黄柏山路，摩托车一辆接一辆地将他抛在身后，前两天他还怀着激动的心情朝着祖坟虔诚地认祖归宗，似乎这座小城一定要将他抛给他自己的祖先来辩认。他惊异地四下打量，希望找到能一种植物或动物勾起他的认同感，而此时的春雨稠得像雾。他想他可能是因为被春雨包围着，不可能在这种情景下得到什么突破——即便是喜悦，而这种喜悦也应该是湿的；如果是忧伤呢，是不是应该会更加灰暗。眼前成片的土地裸露着，往年长满青草的坡地，已经盖满了房子。
     金文从路边的一栋楼房里走出来，在她身后是一个秃顶比他更为严重的男人。他一下就毁了，他开始痛恨那些装饰着罗马柱的栏杆和雕花窗口。他大声地叫她。金文回头冲他挥了挥手，然后一声不响地钻进一辆黑色的轿车。随着一阵闷响，轿车愉快地喷出一股浅淡的蓝烟冷漠地从他身边划过。他呆呆地站在马路边，雨绵绵地飘落。他不相信那个人，就是金文说的斑鸠。
     雨水不声不响地从屋檐上不停地滴落下来的，他在金文家的门槛上坐了一个上午。金文抱着一束映山红回来的时候，他清楚地看见她的脸比映山红更红。金文一声不响地打开院门，将他和她家的老狗一齐放了进去，饿了一天鸡群立即扑了过来。大黑猪在猪圈里叫得特别难听。
     金文将映山红插进画着林黛玉的梅瓶里。喂完了鸡猪狗，这才低着头用刚烧开的水给他沏了一杯茶。
     他问她那是谁？
     金文说，别谈这些好不好！
     为什么？！
     说是隐私也好，丑闻也好，反正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多一个人知道也没什么不可以。
     这好像不是你说的话呀！
     你认为我这样说是不是有些放荡呢？
     金文！
     如果别人不骂我无耻，我不认为放荡有什么不妥！
     唉，这是咋的啦？！
     你看映山红好看吗？
     我实在是没心情看！
     为什么？
     如果有人捧着映山红向观音求爱，你会如何呢？
     唉，别说这些了吧。
     为什么？
     不为什么，如果你是女人，你就会知道守寡到底有多难！你记得《廊桥遗梦》吗，那个可怜的女人弗朗西斯卡说得多好啊——你已替自己找到随心所欲的理由，只要你乐意，就可以……就可以跟任何女人做爱。而我们这些女人会感激涕零，只要你抚摸我们一下。见你的鬼！人怎么不可感到寂寞？怎么不可能感到害怕？你是伪君子，是骗子！
     你还是没回答我！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
     ……
     我们不谈这些了。
     那就谈《廊桥遗梦》吧！
     哼~，金文分明是在嘲笑他，你是谈弗朗西斯卡，还是罗伯特呢。你不会认为那种错误，有时也会上升为美，你一直都没承认过——是啊，这儿的人都这样……比如，道尼太太的丈夫跟瑞非德的老婆相好，惊动了全镇的人。罗伯特是怎么说的——是啊，这种情况到处都有。依我看，人们在观念上总认为，这个属于我，或者这个人属于我。许多事情都受到限制，和约束。懂吗？
    是啊，很多事情必需要有约束。如果你将映山红扔在院子里，要么被狗咬，要么被猪嚼，或者是鸡喙，随便怎么着它都会支离破碎。但是你把它插在花瓶里，它一定会多开几天。
    对你来说，我是映山红，还是花瓶呢？
    这个我说不好。但我觉得斑鸠，既不能拥有花瓶也不能拥映山红。
    为什么？
    我没有看见那一只斑鸠会秃顶！

秋水

三十七、蛤儿蜜
    金文坐在那张用来书写她的心事和化装的木桌前，她很喜欢挂在桌子上方的那面镜子。她能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咬着笔帽犯傻的表情。桌子的左边是一撂码放整齐的书，摆在最上边的一本是《红楼梦》，最下边的一本是《斑鸠恋歌》。文中那个怀揣蛤儿蜜终生未嫁的春丫，每每让金文动容。
    他与金文的争吵就此开始。
    金文不容许他怀疑她对春丫的纯洁与纯情的崇拜。他斥责那根本就是肥皂剧。
    金文说是艺术。
    他承认蛤儿蜜曾经代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女青年的幸福。可是为了那点幸福，她是不是必需怀揣早逝的恋人送她的蛤儿蜜终身不嫁呢？是不是说只有这样才能说明她们之间的爱是高尚和纯洁的呢？或者说她们之间的爱是永恒的呢？这是复古，还是倒退？
    金文不再理他，坐在木桌前捧着《斑鸠恋歌》。是啊，不能因为一盒蛤儿蜜托付终生。她问斑鸠：这到底是复古还是倒退呢？斑鸠说，是爱。金文说，难道你不认为这种爱很残酷吗？斑鸠说，总体说来这是一个悲剧，什么是悲剧呢？鲁迅先生说，悲剧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了给人看。每一个人都在毁灭自己。不是么？
    金文想起斑鸠的这句话就不寒而栗：每一人个都在毁灭自己。
    他对斑鸠的议论嗤之以鼻。金文不敢苟同。
    他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过去有个皇帝想长生不老，费了好大劲找到老寿星，据说已经活了几百岁，仍然身轻如燕。皇帝急问密诀。寿星说，禁欲！你猜猜皇帝是怎么说的？
    金文说，你这是典型的流氓心态！
    他问金文：你愿怀揣一盒蛤儿蜜无端的老去？
    如果你死了，我能！
    他愣了愣，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呢？！

秋水

三十八、新生活
      观音山的道士占卦的样子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刻意蓄起的长发和胡须，十个手指留着长长的指甲，大姆指上的指甲已经开始发生弯曲，致使道士必需高高的抬起大姆指才不至于影响到其它几个手指抓取竹筶。道士一手挽起道袍宽大的袖子，一手抓起竹筶，冲着天空三作揖，冲着大地三作揖，瞑目稍息，慎重地将竹筶交给他。他将半月形的竹筶小心地握在手里，将所有美好的希望灌注在竹筶里别无选择地摔在地上。道士用戒尺小心地将竹筶拔弄了一番。拾起来再递给他。他如此反复掷了几次。道士定了卦后，就笑开了：别的不多说。你给二百块钱吧！
      他问道士从卦象上看出了什么名堂。
      道士说，天机不可泄露。
      他说为什么？道士说，这你不明白吗，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我卜卦卜了几十年，还没卜到六个笑。
      六个笑？！
      六个平面朝上的。鼓肚子朝上是阴，平面朝上是阳。两阴是伏筶，两阳是笑筶。你运气这么好还来卜卦，老菩萨都笑了。那还用多说么。给二百块钱，不多。
     那谁刚才卜一卦不才五块钱么？
     小哥哥，他的命哪能和你的命比呢？收他五块都多了，不是因为没有零钱找，最多收他两块钱。啥命啥价钱！
     这，我只带了一百块钱。刚才打的花了十五块，还剩八十五……
     贵人多忘事，你真是贵人，出门连钱都忘带。八十五就八十五……
     我还得坐车回呀？
     小哥哥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呀，莫因为省点钱惹老菩萨生气。
     若果菩萨真的显灵了，明年我给你一千，说完，他付了十块钱扭头就走了。
     道士说，我没看过这样的，你要不发财，那真是命镇住了。
     他回头冲道士笑笑，飞快地冲下台阶，钻进三轮摩托说，回城关。
     他早早的来到单位，深信观音山的道士给他占的那一卦将会在他接下来的生活中一一得到应验。进了院子他见到的第一个人是看大门的老孙，他冲老孙笑笑。老孙上前拦住他，要他在来访登记来上签字。他说，怎么回事？老孙说，这是规定。
     哦，他应了一声，签了字，窝了一肚子火。
     他见到的第二个人是斑鸠。斑鸠急匆匆地从卫生间里跑出来，见了他先是一愣，然后冲他笑笑说，大明，恢复得怎么样？
     还好！
     哦，那就好。
     他见到的第三个人是单位的小车司机马三。马三冲他哈哈一笑，半是玩笑半是揶揄地说，你还活着？！
     他心里顿时一凉，忍了忍才挤出笑脸说，我没碰见鬼吧！
     马三嘿嘿一笑，然后脸色一下就冷了，拧开保温杯抿了一口茶，有模有样的说，你还没有到人事科报到吧！
     他点点头。
     马三说，哦，那你先去忙！
     好！
     他一边朝办公楼里走一边想，见到的第四人该是谁呢？

冬阳

见到的第四个人是谁呢？期待中······

秋水

三十九、空巢
      他小心地往办公室进发。眼前就是他踏过数次的台阶。左边是一棵柏树，右边是一棵柏树。他看见了柏树，心一下就紧了。他和你在柏树下曾经长坐。那是哪里的柏树呢？他想起来他和你长坐的柏树是医院里的两棵。金文说，那两棵柏树一直一来都像两个对棋饮酒的隐士，沉默的站在医院的一角，在那两棵柏树的旁边是太平间。他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确认这是他工作的地方，这才放心地走了进去。
      办公室里只剩下长年以看报纸为生的胡琴。胡琴十分勤奋，从不迟到也从不早退，泡上一杯茶，捧上报纸，他能像钉子一样把自己劳劳的钉在办公室。胡琴看见他走进办公室，可能是出于激动，双手紧紧地抱在了一起，报纸变成了一个纸团。他冲胡琴点点头，很正规地笑笑。胡琴张着嘴看他从身边走过。他镇定地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来。胡琴突然大叫起来：哎，哎……
      他静静地看着胡琴。
      胡琴说，现在那有人坐了，你……
      他仍然静静地看着胡琴。
      胡琴说，现在我坐那儿！
      他说，哦。
      胡琴说，科长经常不在，办公室里临时选我做了股长。你知道这不是我的意思。
      他说，哦。
      胡琴说，工作总要有人做。
      他说，嗯。
      胡琴说，不过，你来了也好，你在办公室盯一会儿，我跟抽空跟科长出去一趟。
      他说，还是我去吧！
      胡琴说，你身体不好，又不能喝酒。
      他说，嗯。
      胡琴将团作一团的报纸塞到他手上，提高了嗓门儿说，这是昨天的报纸，你看看全是好消息，打黑的，反腐的，国民经济又增长了，公务员的工资又准备涨。房价可能要垮。温总还说要让人民活在有尊严。中央领导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们不努力不行啊！是不是大明同志。
      他说，嗯。
      好，那我走了。
      胡琴走出办公室，嗵地一声关上门。他站在办公室里，不知道工作从哪开始。

秋水

四十、短信
      他拿起胡琴看过的报纸。油墨的味道还很新鲜，头版头条让人为之一振：
            《高歌猛进看红城，大别明珠放异彩——诗书碑林记》
      他正准备深入学习，手机传来短信提示音。
      你在那时发了一个短信给他，你的那条短信说：速来复查！
      他当时身上又炸出了汗，是不是医生又发现了什么问题啊？！
      他立即回复：？？？？
      你回复：乳腺可能有问题！
      他：你？？
      你：不！你！
      他：这怎么可能？！
      你：医生说的！
      他爆笑一通，不相信这个黄豆在的玩意儿能出问题。回复道：医生是不是糊弄你啊？！
      你：医生很严肃！
      他回道：大哥很生气！
      你：速来复查！真的！！

秋水

四十一、青杏
      青杏子挂着的一层白霜，显得很脆很鲜。
      金文家的院门外有一株很老很老的杏子树。
      自从入主了这个院落，金文一直有一个疑问：杏子为什么能让人口流酸水？

qianyi

好文章，期待中......

倦。

学习秋水老师的好文

秋水

四十二、河流
   你不停的讲述你对河流的想象。
   你考虑过如果有来生，你会把房子建在河边，可是……在把房子画在河边的时候，你接下来就沉默了。金文想那可能就是哽咽吧。他忧伤的摇摇头。
   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回忆这一片断。你瘦得只剩下了骨头，原来长得整齐的牙齿也在一夜之间松动了。
   他坐在你的病床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祈求上苍能给你更多时间，让你把你想建的房子建起来。
   你突然说，如果要建房子，肯定要建在河边，你说好不好？
   他点点头，好！
   你无奈地笑笑说，别骗我了，根本建不起来。
   会的。
   金文说，肯定会的！
   你缓缓地缩进有些发黄的白色被单里睡了。
   金文坐在院子里想不起来这是发生在几月的事情，她看着杏子一点一点的变黄。他。除了胡子长长了，其他的都随着你的病情恶化而枯萎。眼睛里似乎隐藏着一条河。金文在医院里见到他的时候，后悔自己来得太晚。他见到金文的时候，眼睛里的那条河似乎要决堤。金文做好了接受河水肆意攻击的准备。但他脸上的肌肉只是微微地抽动了几下，突然挤出一丝笑容。金文哭了。扑倒在你的病床上。很久都没喘过气来。
   你问金文：如果让你把房子建在河边你会吗？
   金文擦擦眼泪说，那多美呀。
   你问，建在哪条河边好呢？
   金文说，想建在哪条河边都行！
   你摇摇头，不可能！
   金文说，怎么不可能，安心养病，出院了我带你去选地方。
   你突然笑起来，调皮地说，我出院，恐怕会被装进盒子里。
   金文说，别瞎想。
   他递上一只削好的苹果说，吃水果。
   金文接过来递到你的手里。你闭上眼睛摇摇头，这几个月吃苹果都吃怕了。
   金文犹豫了一下然后将苹果放在病床边的床头柜上。削完皮的苹果一晃，在床头柜上滚了几滚，掉在了地上。
   你惊奇地盯着苹果划出的水痕说，我记得有一条河，就是这样！

秋水

四十三、一秒钟是一万年
      斑鸠发自内腑的说，爱你一万年！
      斑鸠。金文不愿意再提到这两个让他蒙羞的字眼。斑鸠已在别处。
      他不晓得为什么金文能对斑鸠产生如此大的仇恨。
      金文否认这是仇恨。金文只承认这是气忿。
      金文说，你好意思听，我不好意思讲……斑斑，哦就是斑鸠，他说现在年青人都爱复音，因为亲切，也因为复福谐音，复音也就是福音。如果叫鸠鸠，叫到两个以上——你听听——鸠鸠、鸠鸠——啾啾，啾啾……到底是老鸟恋旧林，还是什么呢！斑斑还说，爱你一万年，因为那个女人是白蛇；爱你十万年因为我是你心中唯一的斑鸠。斑鸠叫“鼓舞，鼓舞”多让人振奋。
     金文说，我当时哭了。写了两句古诗：斑鸠一席言，金文当面哭。红颜多薄命，爱情得终古！可后来……斑斑说，毛主席早就断言“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做到了这点，就无遗憾，你为什么还不满意呢？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秒杀”了我，让我渴望爱情！最后，我“秒杀”了你，让你诅咒爱情。我花一秒钟忘记你，你要用骂我一万年。“爱你一万年”是个哲学命题！白蛇如果是哲学家，许仙就是她的信徒。如果你是哲学家，我是你的信徒。许仙离开白蛇，因为遭遇她法海关押；我离开你，因为思想太复杂，你被幻想关押！斑斑还说，幻想无罪！爱情无罪！和平万岁！理解万岁！
      哦是吗？你说，你的斑斑真棒！
      金文说，唉，他妈的，斑斑就是个黑心肠！！！

秋水

四十四、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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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文的老公。自从小弟弟受到重创，精力尤其旺盛，情绪尤其冲动，内心充满关于喜怒哀乐的诗句。经常需要将这些模糊的零乱的忧伤的诗句转换成为文字借以来掩藏自卑、焦虑、忧郁、恐惧：
    楼那么高。我已失去了救命的稻草。
    我不停的往上攀登，一直到直插云宵。
    川流不息的队伍，绕着水泥钢筋的骨架奔跑。
    我轻轻的落下，如同一根羽毛。
    在我休克的数个日夜。
    川流不息的队伍依然奔跑在我的大脑。
    我像楼一样高。我在摩天大楼里是那么渺小。
    大明和文。在一个隔间里向我申请拥抱。
    文是我的女人。而我却无法重新做回男人。
    因为摔了那么一跤。我丢掉了第一性征。
    文忧伤的和我进行过一场床闱之间的辩论：
    葵花宝典到我这里才真正练成。不能成人也罢。
亲爱的，从此我将你当作神。
    大明太忧郁，他的后裔又如何能承载将要到来的坏名声？
    可大明却能让你相信爱情。旁无别人。
    斑鸠。你明不明白呵，你就是斑鸠偶然发现的一粒麦子？
    可斑鸠却能让你感官复活。如渴得饮。
    金。文。每到还乡时分。可能想见我复杂的心情。
    空有那一瞬的拥抱。制造了许多伤心沉闷。
    漫长而寂静的夜。两个装着熟睡的失眠人。
    干净院落和整齐的桌椅。实则我一贫如洗。
    甚至无法给你一颗延续香火的种子。
    我丢掉了我的稻草。
    文。我也让你背上了包袱。
    ………………………………………………
    金文不相信老公会提出和她离婚。金文说：你帮我参谋参谋。
    你无力的笑笑。
    你是不是想说，结婚时我已怀孕？
    你无力的笑笑。
    是有的，可不小心，没了。后来……
    你无力的笑笑。
    算了不说了，你看今天的天多蓝啊！
    你瞥了一眼窗外，费力的点点头。
    医生走进来，打开铝合金的夹子，然后又合起来说：三号床，今天好点吗，明天开始化疗。
    你面无表情的躺在病床上。
    医生走出病房。你大喊：大明！

人琴

好文才

秋水

四十五、微光
     你无端的在内心翻找幸福，如同在黑暗的柜子里挑选你喜欢的衣服，你要穿上那件衣服走上和他相遇的路途上。当你找到那件衣服，你却忘记了在哪里能和他相遇。你发现幸福像闪电一样一闪即逝，它从来不会在任何人的生命里没有留下痕迹。即或是有，或许更多的时候伴随着的是苦恼。在苦恼的尽头那一丝微弱的光亮是不是幸福？你轻轻的摸索着正在消瘦下去的身体，灵与肉会在某个时段分离？你不禁打了个冷战，眼睛突然转向窗外蓝蓝的天空，一只黑得无法形容的燕子在蓝蓝的天空中划出了一道细线，你不相信这就是生命最后的预言。你尝试着闭起眼睛想像着自己像燕子那样飞翔，你越飞越高，天越来越暗，你越来越清晰，你清楚的看见你不可思议地暴露在黑暗中。
     你模糊的听见金文说，燕子那么黑是不是为了更容易找到光明？
     大明突然变得像一个艺术家，脸上的表情把他身边的所有人都打动了。他一脸沧桑，像一尊佛像布满了尘土，他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然后盯着你小心地数着你的呼吸。你害怕你像一只黑色的燕子暴露在了黑暗中，极力在想摆脱那种令你生畏的想像。你拼命地想从黑暗中挣脱出来。
     金文突然跑到病床前叫道，你要方便吗？
     你无力地摇摇头。
     大明说，哪里不舒服？
     你用力地点点头。
     金文说，她还在打鼾？！
     大明说，恶梦！
     你啊的大叫了一声，突然坐了起来，头上的发套掉了。那种狼狈和恐惧让他想起来，当初他也一定是这样的狼狈。他走过来扶着你，不停停告诉你，别怕，别怕！你看着窗外的蓝天，轻轻的啜泣。因为那只黑得无法形容的燕子已经消失了。窗外只有蓝蓝的天空，几缕像棉絮一样的云无精打采在天空中飘荡，天空似乎比白云更加苍白。
    麻雀落在窗外一株槐树上，打顿。似乎麻雀在等待一场大雪的到来。
    大明说，不会的，麻雀不是斑鸠。
    金文的脸一下说红了，不停的拨弄刘海，想将头发挂在耳朵上，借以用她充满羞愧和愤怒的脸向他示威。他轻轻地给你戴上发套，轻轻地为你梳理，像麻雀整理自己的羽毛。
    你淡淡地笑笑说，你说怪不怪，我居然梦到，最亮的光是黑色的！
    金文说，我也做过这样的梦？也是在同样的下午！
    大明说，睡吧。
    你手贴在脸上睡得如同婴儿一般。
    金文感觉自己的眼前突然布满了白光，她低着头走进卫生间，按动水厢的按扭，水冲进有些发黄的蹲厕，那个黑洞洞的排污孔把一切都吞噬了。

秋水

四十六、斑鸠的情书
    斑鸠突然想起来，她差不多要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了。可是在斑鸠的生命里她是必需品，她也是消耗品。斑鸠从来不相信她能像苏小妹一样能给他一段流传千古的浪漫史，但斑鸠从来不否认在与她沟通的过程中写出来过一些好的句子。那些句子里有她的光辉但斑鸠相信更多的是他感动上帝的灵感。
    斑鸠认为有必要写一封信给她，因为斑鸠在她身上再也翻找不出来任何有趣味的东西。她现在就像过度使用化肥的土地，已经出现在板结迹象——斑鸠激动起来，这样的比喻绝不是从牙膏袋里挤出来的，而是自身的脑细胞与经验互相作用的结果——如果要花大把的精力去改变土壤的性质，莫不如让她在荒草下回恢复她应有的品质。她是土地，可斑鸠从来没有在那块逐渐老化的土地上花费更多精力的打算。如果说那是自私，但如果自私能创造出感动人类灵魂的作品来，那么这种自私也应该是高尚和神圣的。
    芳草的出现让斑鸠相信：割舍掉与金文之间的那样一段情感，是因为拯救人类灵魂的需要，如果不是因为拯救别人的灵魂，他也没有必要像发情的公牛一样去在异性身上寻找、爆发激情。这种毁灭一段生命创造另一段生命的行为，不能简单的定义为游戏。
    斑鸠毅然决然地拿出一叠方格稿纸，他暂时还不习惯用键盘写作。用键盘写作的人，对斑鸠来说都是刚断奶的孩子，也注定他写不出人的灵魂来。用笔写作至少来说还是有些好处的，特别是写到茫然的时候，还能将笔帽咬在嘴里盯着方格纸发呆，享受大脑一片空白的幸福，用键盘是无论如何都享受不了的。咬笔帽是一种功夫，必需用一个很恰当的力，既不让笔帽掉下来，也不能在笔帽上留下痕迹。如果笔帽咬得像从狗嘴里夺下来的一样，那谁能相信他不会咬人？如果咬不住笔帽，那谁能相信他会揣摩各色人等的心机？如果一个艺术家不会咬笔帽，他又怎么会在情感升华到一定的时刻去咬住她的耳朵进行深入灵魂的交流？
    斑鸠傲慢的咬着笔帽，总结着一系列理论，他回头在卫生间的镜子里看到了他咬着笔帽时的优雅的姿态，斑鸠得意地笑笑，信一定要写，一定要这么写：
    亲爱的：
          亲爱的，请允许我这么叫你，虽然因为种种原因，不可说不能说的原因，我们都冷静下来了，而这正如一堆篝火必将在黎明之前熄灭。篝火之所以充满野性与浪漫，是因为篝火让我们相信那个夜晚不会有任何与这堆篝火不相干的人来侵犯我们的领地，亲爱的，我这么说，你势必又想起了那些柔情蜜意之夜，我也想起了，并且我此时正回到那个夜晚深自沉醉，甚至在大脑中勾画你那刻的点点滴滴，你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诗意，你一笑，你还记得么，支撑那堆篝火的木条突然断了，光线暗了下来，可是我们四周的雾却像你的眼神一样充满水汽，你的头发也变得湿漉漉的，那一瞬间我们都被对方的眼神击垮……可是，亲爱的，动物的本能永远不要战胜理智，我此时多么想对着你圣洁的胴体进行最为虔诚的膜拜，多么想将我那时的狂躁与轻浮扔进哔哔燃烧的篝火里，多么想一直是隔着那层雾静静的看你……可是，亲爱的，我打开了那个让你我战栗的魔盒，我像亚当一样充满责任，而你却像女娲一样包含爱心，你那刻的沉默更让我感到羞愧。亚当被上帝驱出伊甸园，是因为夏娃偷摘了一颗知善恶的果子给他。
     可是，我和你却吃的是同一个果子。
     我虽然进入你的肉体世界，却被你在关灵魂的门外。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可是在这天将黎明时分，我无奈的看着那堆篝火。它注定要在天亮时分熄灭。这是宿命，也是必然。哲学从来都没有感情，亲爱的，请让我在你的门外再行逗留这个充满矛盾与无望的早晨。哦，现在天要大亮了，亲爱的，再也不会有那堆篝火了，再也不会有这样的黎明了，我必将活在充满恐惧的白天里。
     如果可能，我会紧闭我的门窗，我这个属于我的黑暗里，小心地将你从我的胸腔中捧出来，捧在手上，就那么无声无息的看着你……
     再见，再见……哦，我想起于连与玛娣尔德分手时的心情，一定也像我这般糟糕。
     ……………………
     金文回信说：
        亲爱的，你应该知道，玛娣尔德最后收藏了于连的头颅！

秋水

四十七、那夜的歌声
     听完这首歌，你眼睛湿润了，不因为悲伤，飘荡于风中的落叶让你感动了。
     你的眼睛湿润了。金文低下头，担心你猜出昨夜她和他偷喝了你的红酒。其实，你知道红酒迟早要被喝掉，不在乎是谁喝，而在乎是不是有喝下那杯酒的心情。那片落叶往下落，你很想让金文一起看，落叶的背后是一道光瀑，那样美，从两片乌云之间倾泻下来，宛如千万根黄金打造的细线，在云与云咬合处镀上金红色，你的眼睛因为那一道光瀑而湿润。你不记得什么时候曾经看过同样的景色，但你记得他说他最爱这样的景色。
     他最爱这样的景色，他手里捏着一本薄薄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坐在青草间的一块巨大的花岗岩上，他像石头一样的沉默。对面是一座山，你坐在他的身边，山上有一棵乌楸树，树干是黑的，叶子已经红了，那是一个秋天。他说他多么热爱秋天，一切到此都将静止，日益深重的色彩使人沉迷于忧伤，这种忧伤不具向上的力量，但却能给人极目远眺的妄想。你一次一次的张大眼睛，一次一次的沉入黑暗。他说你没有想像力。你说可能是的，想像终归只是想像，与现实还有着本质的距离。他坐在巨大的花岗岩上，眺望着远方，那一株树把人的眼光拉向更远处，更远处是正湮灭于夜暮的路与转入小山背后的一条河。
    你想起来，他和你相对而坐，在那个被称作“墓地”的森林里的小木屋，你放一首歌给他听。他痛快的喝着酒，不停地叫你重放——把我埋在这春天里——他痛快的喝着酒，似乎他将要实现这种梦想。你听着歌，看着窗外那朵白色的狗牙花。他痛快的喝着酒，不曾因为你给他倒酒而受到打扰，窗外的狗牙花，在薄暮里更白。你拿着酒杯，闭上眼睛，头开始出现摇晃。
    他放下酒杯穿过后门来到花园，木栅栏是白色的，龙血树的叶子泛着油光，露篼树长出了红红的果实，软软地伏在榕树旁的绿萝叶子肥大。一条狗匆匆忙忙地跑过去，后边是一个穿着紫色睡衣的女人，她每天傍晚都要经过这里，边走边数星星，天阴的时候，她会撑一把伞，一样会仰望天空，似乎她已经记住某颗星星的位置。
     你厌恶那个可怕的女人，那个女人经过的时候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小狗欢快的在青草丛里玩耍，没忘记时刻警惕前方是否有危险，它对除了主人以外的眼睛都感到陌生，紧张地吠叫。那个女人叫声宝贝，它摇摇尾巴继续疯跑撒欢。那个女人似乎成了小公主，他鼓起勇气看着那个女人的背影。音乐放得更大。他回到小木屋，听着伤感的音乐，屋外下起小雨。你想，他的心里一直有一首歌谣，关于一个你不喜欢的女人的歌谣。
     金文听着那首歌，喝完几杯红酒。他和金文谈起由歌曲引出的感想。
     金文说，她什么都不敢想，如果老了，还想什么呢？只有一座坟墓。
     嗯，是的，一座坟墓！
     你的疼痛又来了，一次比一次剧烈。杜冷丁。杜冷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