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涵,你来此处不怕中堂大人责怪?中堂大人与姚公势同水火,你应该知道的。”周祖培打量着眼前的曾国藩。 这个年轻人瘦长的身材,狭长的眼睛,颧骨微微有点突出,不失秀气,不笑的时候满脸锐气。 “学生给您请安。”曾国藩不卑不亢行了礼,说,“中堂大人是吾恩师,但天下文章在桐城。更何况天理存于人心不当论亲疏。大人身居高位,为何也来此呢?” 周祖培暗想,这个年轻人当真胆大,笑道:“我已半百之岁,不过是草原上的夕阳余晖不足,又有什么好顾忌呢?只是你还年轻。” 曾国藩也笑道:“晚生正因为年轻,所以不怕摔跟头的,哪里跌下去哪里站起来。” 周祖培笑道:“嗯,有志气。我这里有一枚邓石如的印章,烦请你帮我转交给姚公。” 曾国藩接过,疑惑道:“大人既然已经到这里,为何不亲自去呢?” 周祖培道:“我与姚公不曾相熟,只是我心里敬佩,便不要搅扰他与其挚友,分羹光阴。多谢你。” 曾国藩拿着印章,愣愣无语,心道,看不出这个平日里一问三不管的老学究还有这样的血性。
姚莹的事情尚未尘埃落定,道光帝又迎来了致命一击。以周祖培想来,这件事恐怕是促使江山颓败的重要原因。 道光二十三年三月二十日,京城六部气氛极为紧张,几乎人人自危。因为,道光帝下了一道圣旨,命刑部、户部协同将掌管库房的所有人全部押解盘查,所有官员一并审问。 贾桢一向是京里的消息通,周祖培则没有那么明了。 “这两天皇上龙体如何?”周祖培有些担忧道光帝受不住打击。 “还能如何?瘦得都快……唉,也真叫人愤恨啊!”贾桢感叹,“你堂弟之前不是捐纳放到了广西?有没有给户部打过白条啊?如果有得赶紧缴上,免得出事儿。” “敦夫捐纳银子早交清,何况这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他辞官回乡多年,没他什么事儿。这么大的娄子,是怎么牵出来了的?今儿早上看见刑部尚书一个个盘查,弄得气氛都凝滞了。” “你不知道?户部原来有一个管过秤的张姓官员,具体是谁我就不说了。他帮侄儿捐纳谋了个闲差,说好上交的捐纳银子没有入库却把收据开了出去。那可是上万两的银子,一两没给,户部的人觉着不对,私下里查一查。这不查不要紧,越查娄子越大,最后兜不住,只好上奏皇上了。”贾桢端起茶碗,也没心思喝,又放下了。 “户部管库房的人历来极为严格,必须解衣盘查完毕了才能进去,比科场搜检严百倍,怎么就能失盗?何况,千万两白银,要多少车才能运走?唉,这几年割地赔款,民怨沸腾,每年都出账几百万两。皇上当真勒紧了裤腰带才保住这最后的银子,没料叫这伙蛀虫吞占了。恐怕这库银失盗,并非一日啊。” 贾桢道:“可不是,你不知道外头的行情,一名库兵要顶上去,得花七八千两打点门路的钱,你说怎么能不动歪脑筋?又是谁让这些人进来的呢?” 周祖培道:“恐怕皇上要查,也千头万绪没个主。如今银子值钱了,找门路的钱也贵了呀。” 他们俩正叙话,外头进来一武官:“二位大人,尚书大人请您过去问话,例行公事,请给下官面子。” 武官声音洪亮,面无表情,丝毫不把贾桢与周祖培放在眼里。 贾桢放下茶碗,也冷冷回道:“侍卫大人请带路。”他回过头来对周祖培嘟囔道:“肃顺这小子,从前是个不入流的,如今混了几年,见天就是这样一张脸,比胜保还讨厌。” 周祖培安慰道:“我们不贪不占,也不怕人问,你管他作甚,走吧。”
贾桢与周祖培一并进了屋,果然刑部尚书已经等着他们。对他们俩盘问了些话,查无异样便放他们走了。两人出了院子,便见外间站着一大批等着盘查的官员。 “国库捉襟见肘,一耗于夷物,二耗于河决,如今恐怕也耗于盗案。”站在人群中的曾国藩正慷慨激昂的与众人议论。 “这小子,倒是一针见血啊!”周祖培赞赏道。 “只怕他这根针,到不了有用的人面前。”贾桢若有所思,“你可知,中堂大人如今对他也是冷落得很。” 周祖培边走边沉思,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也不能占着位子一辈子。” 养心殿内,道光帝躺在榻上,额头用帕子敷着,穆彰阿跪在堂下请罪。 道光帝缓缓睁开眼,胡须已然全白,两颊的肉早已瘦成两洼深坑。 “你即便是跪死在此,也于事无补。你们以朕心仁慈便可以肆意欺瞒,如今国库耗尽而朕命不能休。事到如今,只能尽力填补。将一干人等罚俸,责令他们赔偿。” 穆彰阿哽咽,但不得不说出事实:“皇上,数额之大,即便使其倾家荡产,也未必……” “抄家,给朕抄家!一人无力偿还,子子孙孙偿还!偿还不了,坐监流放,吸鸦片的人都叫朕给斩了,还怕背什么千古骂名!”道光帝浑身无力,但声音大得惊人。 穆彰阿只好闭嘴,退下去办这个难办的差事。门外太监通告,四阿哥和六阿哥来拜见。 两个十几岁的少年围在憔悴苍老的父亲身边,道光帝勉强浮起一丝微笑,这是硕大江山之下最后的安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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