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塘渡（二）

17801091619

二

岛上的清晨，素来是无事的，而这年九月，水面却静的有些怕人。

大概是凌晨三四点钟，老杨鸡舍里的大公鸡都还没叫，老傻却先在门外叫了起来，老杨会意这是有人要过河，紧忙穿上衣服，那头的孙子也醒了：“爷爷，别去了吧，谁这么早过河呀！”揉了揉眼睛，便又睡去了。老杨自己也犯嘀咕：这不年不节的，这个点儿过河，莫是有什么急事？“摘秋老白的吧。”老杨扣着毛坎肩，应了赖孩儿一声，见赖孩儿没应，便知是又睡着了。以往赖孩儿瞌睡少醒得早，最爱跟老杨起早去水库听老杨清澈柔和的桨声，而这回老杨只得自己去了。

一推门，彻骨的寒汽扑面而来，门外上了一层厚厚的雾，白茫茫一片，老杨随手操上门边挂着的草帽子，摸着渡船方向走去，像钻进棉花套子一般，只是不觉得暖和。而老傻却似很兴奋，迅速的跑在老杨前面，又蹦跳着返回来蹭着老杨的棉裤，老杨悬着的心也慢慢放了下来，只是一个劲儿的抽烟，时不常的用铜烟杆吓唬下老傻，也给自己解解乏。

到渡船了，没等老杨拔锚，老傻早已跳上船头，朝着东北方向叫了几声，老杨知道客人是等在鲇鱼山渡口了，拢了拢身上的羊毛坎儿，便撑船去了。走了一段距离，才隐约听得一声尖细的喊声：“老师傅，过河呀！”老傻又吠了几声，那客人却又喊了一声，想必是个生人，若是熟客听着老傻两声连着的叫，便知道是船来了，这十里八乡就老杨家的狗叫的最响最厚。没法子，老杨只得自个儿应声，约等了十来个数，才听得岸上回应说：“谢谢嘞！鲇鱼山坝埂这儿！”水上雾汽大，隔的又远，回话须很久才传回来，等地也费劲，老杨没回应，只是老傻又汪汪叫了两声，那渡客也便不再喊船了。

老傻安静的蹲坐在船头，这水面上什么都看不见，稍不留神就会偏航，老傻便成了向导，脊背拉的直溜一条线，像老杨猎枪上的准星。老杨则在船尾不紧不慢的撑着桨，这撑船不像骑车，太急、太慢，都划不快，想快就得耐着性子，出桨均匀。老杨是五六十年的老船手，撑的船就跟射出去的箭一般，径直扎向岸边。

近岸时，没等老杨问话，那客人便千恩万谢，一个劲的说着添麻烦了，多把一些钱财之类的话，仿佛是见到了救星。老杨没多说话，只是将船笔直的向着客人撑过去，钱照例是不要的，省些气力待会儿怕要说不少话来才能说服那妇人。

待近到跟前，老傻欢快的跳下船去，好让客人登船，没想到却吓的妇人一哆嗦，虽然老傻又是摇尾巴又是吐舌头，可硕大的身型还是让那妇人有些胆怯，“哎呦”一声赶紧抱紧小孩扭身背向老傻。

“哎呦喂！吓死我了！这狗咋长这么大，站起来莫比人还高！”

“没事儿，它是条傻狗，不咬人，没有它我可不知道你在这儿！”

老傻似乎知道自己长得太蠢把客人给吓着了，扭着身子让自己显得娇小些，还不住的喘着粗气，伸直了舌头，好像客人要把孩子喂它似的，待那妇人扭头看它时，老傻又猛地吸住舌头，双颌紧闭，迈向侧边一动不动，好像自己刚才并未偷看那妇人。妇人看老傻满不在乎的样子，试着下船，靠近后舱的老杨，小心翼翼的坐下了。

“这狗还上船不？”妇人问。

“咋不上船哩，不上船，还能游着回去呀，三四里地嘞!”说完望着白茫茫的湖面，磕掉烟锅里还没燃尽的烟叶，爬呛着孩子。老杨不愿意多解释，好像是老傻天生就没有牙，不会咬人，说着把桨往后巴拉，无奈这夜间露水重，草皮子又浅又湿，老杨的船头舱底粘的太紧，一下没巴拉出来。

老傻一步一摇好像很不情愿的走过来，低头咬住船头，前爪也搭在船上，弓着身子，后退缓慢蹬直，那船便朝后退去了，待舱底完全退出草地，老傻撑直的躯干足有两米多长，活像个老虎。待不能再伸直了，老傻还咬着那船头不松口，船在水里轻的很，只要老杨不拨桨，老傻咬着船，就能控制船的进退。

“走快上来！”老杨厉声喝到。

老傻一个兔子蹬鹰，矫健的跳上船头，船身抖了一下便稳住了。妇人见了刚才的场景，再经过老杨的宽慰，也不在害怕老傻了，反倒夸老傻聪明，跟个大人一样。

老杨问了去处，妇人说想赶在寅时结束之前去双龙庵敬香。原因是怀里的幼儿是去年今天寅时生，汤泉池有个有名的坐仙儿，算得可准，给孩子推了八字，说寅时出生的人，六亲相克，多劳受苦，十八财害，晚景逢贵。教妇人等女儿周岁，连着三天去双龙庵敬香，须得是寅时才好，所以才大半夜麻烦老杨，说来也是为了孩子。算命的学问，老杨有时信，有时又不信。这会儿雾汽茫茫的，四周惨白的连个说话的人都看不清，孤儿寡母的跑来坐船，又想到自个儿六岁的孙子还一个人睡在岛上，免不了地觉得这个半仙儿是真会折腾人。

汤泉池的坐仙儿，老杨当然是知道的，是地道的余集人，人称余仙儿，常年在汤泉池桥头坐摊算命。余集乡是当地人南下汉口贩运小商品的必经之地，过了余集，便是新县地界，因为官道不过新县县城，就少了些消遣，往来的商人都喜欢在余集歇脚，吃住都有，稍热闹些。余集山多地薄，粮食收成不好，有本钱的农户纷纷在镇上干起了买卖，一时间小汉口的名号不胫而走；而那些没有本钱的农户便利用商人重利的特点，干起了算命的行当，这也使得余集的占卜业很是发达。商城人习惯用姓氏加仙儿来称呼这些算命先生，而余集一个乡大多都姓余，余仙儿却只这一个，其他都只配叫半仙儿，也足见得那人的道行着实不浅，如此说来，这妇人能为怀里的孩子起个早，去给观音娘娘敬香，倒也显得不足为奇。

“姑娘，你说的那人，是余仙儿吧，那人俺听说过，洋化儿的很嘞！”

妇人连声说是：“余仙儿算得可准了，每天找他算命的队伍，排的老长了！您说我要知道寅时出生的孩子命苦，就是忍我也要忍到卯时呀，我遭一个时辰的罪，俺女儿少吃半辈子的苦！”说到后面，妇人有点哽咽了。

“哈哈，也不晓得这里面有没有托呦！我看这孩子挺能耐的，这么冷的天，一声不响，是个好丫头！”

“老师傅说笑了。都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俺家丫头打生下来就很少哭，真担心她以后吃不饱饭！”说着妇人的脑袋便低下来了。

老杨没作声，心想着外面的世道这么难混？看着妇人年纪轻轻的，有手有脚，穿衣打扮干净利索，不像做苦力的人，说话中气也足，也不像是害了疾病，莫是家里男人遭了什么变故？老杨不愿再往下猜，也不敢问，只是一个劲儿的划着长桨。好在这水上雾汽狼烟的，船头船尾都看不真切，老杨权当妇人是在揉眼睛。妇人可以安详的抹眼泪，不须顾及老杨，老杨也不须安慰那姑娘，他的职责只是把人送到。

附：清塘渡（一）

一

    顺着灌河往上溯到商城地界，尽头处是一片人工围堵而成的大湖，七百多座石坝，勾连着大别山区七百多座山峰，从天上看去，像一串绿白珠子间成的项链。因这湖底埋着个大温泉，所以叫温泉湖，只是没啥名气，后来也便没人叫了，只叫作水库。这水库的水位，是远高于城镇地平的，污水自然排不进来，更没有其他河流的补给，却自七三年建成以来，只涝不旱，人和庄稼，几十年来都喝不浅，俨然是南五县的大水缸。水面时常泛着银波，却听不到声响；远望去像面大镜子，却又照不清天上的云和鸟儿。倘若撑着小船往中间冒青的二十来座小岛渡去，又会发现这水岛围成的洼儿里，湖水绿的可人。这中间连片儿的绿岛，便是清塘渡。

    清塘渡原来叫清塘坳。山民有个习惯，把高点儿的村子，叫做冲；低点儿的，叫做坳。清塘坳原来是个小村落，七零年修这水库时，村民陆续迁走，大坝合龙后，政府炸开了大小雷山的蓄水口，引山泉灌了进来，加上长江中游每年一两个月的梅雨，整个村子连同周边几百个山包子很快就被淹没了。只剩下最高的几个山头，成了湖心的小岛。

    山脚的老村落早已没在湖底没了踪影，岛上只剩下大小百十来座坟，有的早已无人祭扫，荒凉的很。为了方便迁安户正月十五和清明上坟，乡里在岛上修了几级石阶，又盖了个凉亭，这便是清塘坳渡口。只是完工后，王监理领了款子，想着请老乡长题个碑，好答谢一番。哪知道老乡长宁肯情送，也不愿贱卖，卖的话，就价格这块儿，必须要盖过自己的老棋友——二十斤粮票的润格。王监理自然不便还价，便改口说：“清塘坳渡口，有点拗口了，干脆把这坳口给拿掉——就写清塘渡！”乡长哈哈大笑：“你这后生洋化的很哪！”于是，清塘渡的碑，就在这碧波荡漾绿树成荫的水岛间，立起来了。

    岛上还住着一户人家，姓杨，是这片儿的林工。这儿倒是没啥珍贵树种，主要是松树和水杉。年头都不长，老山民栽的有、老杨种的也有、自己荫的也有。上年头的老树早在五几年就砍去烧炉炼钢了，山头荒了好些年，一下暴雨山上的红壤土就和着山洪往下滚，弄的村子泥泞不堪，走在上面鞋都拔不掉。老乡长看在眼里，带着村民上山栽树，如今这批苗木已经成材。只是这老杨拗的很，不管树长的好还是不好，或是长的不是地方，挡着路了，挡着窗户了，遮着菜地了，老杨也不曾砍去一棵，在他看来，这树才是岛上的原住民，自己是外来户，“没有这混交林，哪来我这护林员？你说是不是这道理！”老杨总是这样回绝那些找他打猪圈门的村民，或者是准许他伐几根松树给孙子添一张板床的局长。

    老杨在岛上过的说好不好，说坏不坏。他有一个孙子跟在身边，还有一条管事儿的大狼狗。孙子小名叫赖孩儿，大名不知道，山里头文化人不多，上了学才请老师起大名。赖孩儿长了个大大的圆脑袋，晒的黑不溜秋的，不仔细看，不容易发现赖孩儿还留着平头，若仔细看，赖孩儿长的可算标致。虽说个子在同龄人中不算高，但体格结实的很，自打跟老杨来这岛上时，都没生过病，偶尔在水里游泳泡久了，受凉了，流鼻涕了，也是围着小岛跑几圈，便好了。赖孩儿跟老杨来这岛上时，还不会说话，后来也只跟爷爷说过话，到现在话也很少，不过他跟那大狼狗很玩的来。

    这狼狗是跟赖孩儿一块儿来被老杨带来的，据说是赖孩儿爸从县里弄来的，武装部的杨团长跟赖孩儿爸是战友，又是本家，有一回队里的一条军犬下了崽儿，杨团长弄了一条幼犬给赖孩儿爸，说是德国犬，猛的很，能撵狼。这狼狗生的也像狼，但体型比狼还大，很通人性，也很能干，却被老杨唤做老傻。赖孩儿只有生气的时候才叫它老傻，寻常都叫他贝贝。每天早上，老傻自个儿咬开羊圈的插销，领着十几头羊去吃草，白天自个儿趴在坟头上看着，晚上还能把羊一只不少的领回来。岛上没有狼，倒是有很多野兔和野黄羊，野鸡更不用说。每到秋天，树落草浅，老傻准能衔几只山货回，比老杨的土铳还稳当。

每年清明茶熟，老杨都会忙上一阵子。一大早就撑着船去五里外的下马河渡口，接上一船茶工，送去对岸韩冲的茶场。钱币老杨一向是不收的，大概这水面儿离城里还远，有钱也花不出去，但若是有心的茶工从城里捎来米面粮油，老杨也会欣然收下，只是要问清茶工名姓，并给出相应的钱数。茶工大多是象征性的收一些钱，老杨平素不进城，偶尔进趟城，知道了行情，若发现哪个客人钱没收够，必会跟小孙子念叨，谁谁谁给了一壶香油，只收了5毛，又或是谁谁谁把了两袋盐，临走又把收的钱落在船舱里，这些须一一记着，我不在了这人情你也要还的。小孩儿记性好忘性也大，可备不住爷爷天天念叨，便也都能记住。有时老杨累了，赖孩儿也会替老杨撑一程，钱币照例不收，人情一一记下。

撑船摆渡，只是老杨的消遣，并不藉此为生。靠这渡船，老杨多多少少能知道些城里的讯息，比方说谁家的姑娘嫁给了谁家的少爷，谁家的汉子害了什么伤病，谁家的老人过寿或是升了仙……老杨都能记下来，回去后讲给小孙子听。若是有摊贩来乘船，老杨也会像客人打听鱼市。要是活鱼紧俏，老杨就会载上孙子去库汊里下上一支四指的大网，捕上二三十斤翘嘴幺子托人去城里卖；要是干鱼短缺，老杨就会让小孙子钓些鱼光眼，自己来破，洗净码盐，再晒在船板上。老杨家的鱼光眼从来不缺销路，一来这鱼光眼肉厚而紧，不像武昌鱼入口如嚼稀饭，洗净后不管是煎、炸、炒、煮，除了鱼眼睛不能吃外，其他都可以入胃。二来这晒鱼也费功夫，须叫人在旁边赶苍蝇，若让苍蝇叮着，容易生蛆，若是加上网罩，则又晒不透彻。而老杨家在湖心的小岛上，没什么苍蝇，日头也好，半天就可以晒好。老杨本就是个篾匠，晒好的干鱼从来都是用自己编的竹盒来装，透气还能隔蝇，放上十天半个月也不会坏掉，待买主烹调时，那干鱼非但不臭，还沁上了竹编的清香，让人吃着舒心。

靠着水库，老杨的生计并不算清苦，比起城里那些短工，或许还舒坦些。运气好的时候，老杨还能捕到城里人都吃不上的野生鳜鱼。这种鳜鱼繁殖慢、产量低，只宜在有火山灰的地方生长。大集体的时候，吴河的锅铁专偷这种鳜鱼贩到汉口，还接上了几个高档酒店，说是东北拉来的，要价奇高。经理不敢怠慢，让后厨做了一道清蒸鳜鱼，请了几个黑龙江的食客过来品鉴，竟都说是五大连池产的，错不了。直到后来老杨因为投机倒把被关了起来，经理才知晓这鱼与长江一衣带水，就生长在向北500里外的大湖里。这鱼无鳞、刺少，肉质肥嫩，切上一片搭在报纸上，可以看清下面的铅字，滋味自然不必多说，连老杨自己都不舍得多吃，只是炖一些给孙子，或是托人送给牙口稀的老人们。

江山如此

来自安卓APP客户端

17801091619

大前天跟好友专程去了清塘坳林场，临走时看到树上挂的胡善喜老人的租船广告，才猛然想起这就是当年我从下马河撑船去的湖心岛。当时商城登山协会的还在这儿摆流水席，叫上我一块吃饭，我是骑着摩托从城关经汤泉池绕到这儿的，只是当时水库涨水，路被淹了，我没看出来而已，临走发现，唏嘘不已

灌河之子

写一写是必要的，但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应多读多思，尤其是在年轻的时候。

再来一集吧，加油，期待着…

来自安卓APP客户端

吴河陈

N多年前在水库坐过渡船 ，也有N多年没有回老家了   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渡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