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世遗事纪略
本帖最后由 镜之 于 2023-9-11 11:08 编辑先世遗事纪略·曾祖父母
吴益生
缅维曾祖一辈老人皆无照片留存，不能使后人长瞻其音容气貌，虽代有休德，而阙焉罔载，允为憾事。余作家史考略，聊撮所闻于老人闲谈间者，而谨备录焉，厥使不泯于后之昆季云。 曾祖父德安公身材微中，建国前从军，于行伍中司铜号。退伍归家务农，亦称公道勤恪，后当选为吾村生产队长，余祖父后亦继之数年。其人精气矍铄，面常带愉色，为人极敦厚淳朴，一如令名，远近咸敬之。时七十年代初，大集体劳作，祖父率社员于大洼冲开田。某日，德安公持午饭送之，道经一沟，远见中有一木，色黑而微曲如大碗粗者，伏于草间。尚思稍后返时，可拽回劈柴为薪。及送饭毕复经此地，木已无可觅，而道旁之草尽为偃也，方悟此乃一卧蟒矣，幸而未之相妨。其晚年冬日，常坐于院中温阳，虽孩童亦愿附膝攀背，与之嬉弄玩耍，一不以为怵，一不以为杵，其待人和乐有如此。而与曾祖母刘老太君之峻严厉色不敢犯者，大相殊别也。
按：曾祖母刘老太君（刘氏，讳一芳），旧时闺仪裹脚，走路步履不稳，然性情极烈，受欺时亦不惧人，当家族落败之后，有强人撑持，亦是生机一线所持矣。闻吾家曾有牛走失，被某户引去藏匿，刘太君得访，亲持女红所用剪子，上其门寻见之，断其绳，径直牵回，其人不敢相拦。老太君自持家督教又甚严，苟非己物，虽遗币于道旁而莫能拾取。此盖亲经旧家浮沉始末，而知祸福不测，惟守是依之故也。及子弟孙辈有过，动辄厉声笞责，不假辞色。然对外亦能以乐善好施闻于里中，有乞丐贫儿经门，虽自家炊爨不足，亦能与之舍食，怜其劫后余生也。
德安公于八七年腊月底故于家，年七十五岁。是于睡梦中无疾而终，出殡时大雪飞舞，天地皆白。其茔地在柳坪之靠山，大洼正脊转弯处，为高祖母陈太君，并曾祖母刘太君三人合葬之窆。乃其生前拄杖亲相之，势如椅靠，水聚天心，向对文峰，及葬后三十余年，族中太平，蒸蒸日上。后亦有外地堪舆先生赶山过之，谓人曰，此穴大佳，不知是何处师傅所勘，若葬时所点金井更下移三尺，其得力更甚。即此而言，亦是人财两旺之地。此事未置可否，亦未有闻德安公通于此术，然则福地福人居，福人居福地。此事乃在于天理之莹澈，亦不尽在于地理之秉衡者也。
当是时，吾家于小田办砖窑厂，时值年终散工，做工师傅皆远近村邻熟人，晚上吃饭于老堂屋。稠人广坐，德安公不善饮，持碗下座，自坐于灶侧火笼旁独食，听桌上饮酒行令谈笑，亦慈颜相与为乐。后诸人尚未酒散，老人自先回屋就憩，走时，且招手云，“恁们慢用，俺就先去睡了。”此盖遗言也！而诸人以为常，实未见他异。是晚，另一年辈留宿我家，后至里间，与德安公同床分被睡，见其鼻息亦如常。其夜半酒醒，欲起身如厕，呼德安公拉灯，数呼不应，惊起，方觉公息已微，神光渐散。亟大呼左右，及祖父诸人披衣倒履至时，已不能言。未几，德安公无应而安详去矣。
次日，讣讯行于村中，前夜在座诸人皆愕然不敢信。及来悼唁，亦流泪相与慰言，此是老人寿终正寝，德度造化所能然，走时丝毫没有受罪，亦未给后人添麻烦云云。祖父尝屡言当日之事甚详，历历仿佛如昨，未尝一日或忘，且特为之神伤，常与人念叨：“那晚散工吃饭，俺大看人多不好坐，就自个下桌坐在灶门口单吃，屋里面他年数最大，人家怎么请，他也不上桌，还说快过年了，忙活了一大年，让俺们好好喝酒划拳热闹热闹。天知道那是他最后一顿饭呐。”言未迄，泪涔涔落。后虽经年，每云及此，尤有难安于怀者。此亦见吾祖辈躬让之为人。
又,德公安往事，余亦曾闻诸于大爷世成公（按：世成公今年五一物故于家，年八十五）。其业蔑匠，里中所用筐，篮，篓，笼多出自其手。老年时牙口尚健，能吃烧饼花生，酒量亦佳，自斟自饮，无日无之。闲坐时屡爱言家族先辈旧事，然诸晚辈未以为措意。前数年冬，梦君堂妹适南阳，次年正春，阖家皆去新野还年，惟大爷年迈不能乘车远行，故独留在家。当日余家人亦同去拜年，时我在守，中午做饭讫，接大爷来，温酒数两，爷孙共饮甚欢。余亦问及德安公从军，并去世当晚情形与其后葬事等，大爷言之切切，并不觉神伤哽咽，老泪濡颊，即杯酒亦不能尽之。其时年已八十一矣，老泰龙钟，然念及生身父母，仿佛如幼童。此番情境，独我亲见，心中大受震动。太史公云“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其此之谓欤？
呜呼，盖父母鞠育之恩，昊天罔极，子女未能以一日忘。故夫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圣人已先言也。而良知之在人心，万古一日，炯炯不熄，少壮及老，未尝或异。忠孝仁义乃良知之显见者，其所在者孰也？己身欤？抑亲身欤？或谓云：“是在亲身也，三年不免于父母之怀，故孝仪亦不过三年之期。可为报还者也。”嗟！是何言欤？盖闻天地之道，先以化生，后以形生。化生者天地，即父母也：形生者，父母，即天地也。是故仁人孝子，事亲如事天，事天如事亲，其义一也。其可还者，岂三年也欤？惟己身没而孝思方没，非亲身没，而孝思亦随之陨没不存也。其心不以生死为转移，方见真心，故有老老幼幼以及人之老幼之说者。拟诸他事亦然，盖良知在我而非在彼也。
要之，阳明子之论学，书史中言之切切，有明以来，读其书者甚众。即今学界坊间，谈者亦夥，论著讲章累累，可谓显学者矣。然则个中真意，余则无不得诸人事之磨勘启予，与夫生命之躬自体验。唯于身心震动之际，方能真有所触悟领受也。学岂易言哉！亦岂能虚言哉！
——《宗门家史纪略》
:victory: 颇见文字功力！ 情深切切！就是很多字不认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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