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姑文
本帖最后由 子安杏坛 于 2012-8-7 21:21 编辑悼姑文
近来心神不宁气力颓废思绪涣散，常神游遐迩不能聚精课业，夜久不成眠，浅寐，屡会逝去亲人，及醒，疲困愈加。素来未尝有此怪事扰我心绪，盖前日与兄长夜谈言及亡姑，引得亡故亲长眷顾，故有此事。掩卷踱步室内，时窗外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忆向时与姑朝夕共处，谈笑事犹历历在目，而今阴阳阻隔，欲相见只赖梦中，不胜感慨，乃弃书于案上，沏清茶静坐思我姑。有此文。
姑，姐妹三人，排行老三，乡俗称“老姑”。我有亲姑三，族姑不胜数，唯与老姑最善，喜老姑尤甚。幼时多嬉戏于老姑家，我齿长老姑长子三岁，尝亲眼见此表弟落地，及长朝夕同游共戏，谓之竹马。
姑待字时我尚幼，不记事，茫茫然忆我姑出嫁时，迎亲队伍迤行田埂山道喜乐传彻田间地头，彼时我只两岁，跳窜人群见众人皆面露喜色，唯我姑垂泪，归而诣母曰：我姑哭矣，双眼红肿。曰：不愿离家耳。
及长，知我姑婚姻不如意，其间波折令人唏嘘。旧时婚姻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同意则亲成，即不中意亦不可违。我姑自强，力抗争，不愿入其门，语老父曰：自当退其彩礼，不认此亲。祖父初不许，无奈其意愈坚，默许之。姑乃随姐夫远去他乡做工，几不食不用，比及一年，足彩礼钱，喜而归。私计明日当是鱼潜大海自由之身，不胜喜。及至车站候车，见有货苹果者，彼时此物甚是稀罕乡间不多见，思家有幼侄此前未尝离身半日，今迫于无奈分离一年之久，当携此物与之。无零钱，乃私出其一年之蓄换零，为爱侄购此稀罕物。怎奈天欺妇幼，一贼见财起歹意，乘其不备窃之，而后夭夭。姑欢天喜地归家，摸其口袋空空，方知被盗，顿陷冰天。求姐夫施以援手，方其老父归西无暇管顾；求兄长略进微言，兄手无余财有心无力；求老父缓以期限，夫家不许风俗有悖；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得仰天大哭，果天计耶？家母每言及此事，皆唏嘘，无语，呼之天命。
姑爱美，居室整洁素雅，衣物家什多缀以花饰，尝呼之曰“花老姑”，表弟也随之呼曰“花老妈”，姑报之以浅笑，别一花于我发间，笑呼乳名，又戏言将为表弟置发辫，我佯取木梳弟不允，三人笑闹互逐室内。忆此，恍如昨日。
居山里，有板栗、油桐、山茶之属，每应季皆去姑家，名曰帮忙实则添乱。某日，与表弟采油茶籽，觉茶籽壳扎手，语姑曰：茶籽甚小藏于叶间不易视，吾等愿摘油桐。离茶林去桐林，稍许，又觉油桐苦累之于茶籽，有过之而无不及，又语姑曰：桐籽太大悬于树端酸胳膊，吾等愿采茶籽。姑笑而斥吾二人曰：忽而茶籽忽而桐籽，不若回家做个书呆子。
我与弟二人闻听如遇大赦，匿于板栗园中拾捡板栗，又觉板栗食之无味，归家取刀斧复入林中，择其中笔直刺槐木伐之，斫而为枪，又削刃，继而拾红塑料袋撕细条系于枪尖作红缨，又编藤为圈，挂于颈项。戴圈荷枪归院中，见鸡鸭辄挥枪乱刺，口中念念有词“是他是他就是他，少年英雄就是小哪吒”，一时间鸡飞狗跳，姑有愠色，称我二人为“大小胡害”，彼时我初学历史略知秦二世名曰胡亥，对曰：我非胡亥，乃哪吒是也！弟抢曰：哪吒是男的，你是女的，我才是真哪吒！为争哪吒之名又挥枪对打，院内愈乱。姑佯怒，质问我二人所采茶籽何在，忽忆竹筐尚在林中，又打打杀杀去园中取筐。归，却想起刀斧丢于山中，又一通乱找。想此已是十年前趣事，我姑辞世又五年矣，逝者如斯。向时淘气若此，姑何以丝毫不见责？
昔日始学棋，与表弟勤习之，弟尤好使马，善为卧槽马、挂角马，技艺精进在我之上。二人对弈，姑在一旁观战，不时指点，我二人皆不允，大喊“观棋不语真君子”。咦，何日当重对弈并得姑观战一旁？
后姑又得一子，负担更重，务农难以补贴家用，无奈外出务工，二子留守。我与表弟愈发亲善，二人联手，横行乡里，偷瓜摸枣，无所不为。
年冬日，姑自他乡归，先宿我家，当夜，我与姑同塌而眠言谈甚欢。语及何事，今已不复忆，只依稀记得我姑勉励之语，并私与零花钱曰他日买笔墨。
我生于旧历春节，忆十二周岁本命年，除夕夜双亲依旧客居他乡，只兄与我同祖父母贺岁，无电视遑论网络，无有游戏者，无语围坐火塘，不胜聊赖。与兄谋去姑家，由是顶风雪冒严寒，于除夕夜踏山路去往姑家。及到，呼门，姑已安寝，闻我兄妹到，又起床置果食添暖炉，问其故，笑曰：与我姑拜早年矣。初一我生辰，又逢旧历新春，以乡俗不应在姑家，姑煮面并为红鸡子与我庆生，继而送我兄妹下山，嘱曰：待初二又可再来。
后我赴县城读书，每月余归家，少得见姑面，只稍稍与弟戏游。二表弟自小离母，小子贪玩又无耳提面命，故而学业不精进。祖母偶戏言其愚鲁，姑私有不悦与愧意，尝言于我曰：二子学业之事牢多费心，我愧不敢受，只稍稍宽其心。
山间交通不便，姑勤俭数年终筹资于山外结庐造屋，苦累年余屋成，姑亦狂瘦数十斤。
丁亥七月酷暑难当，我与学友正齐心备战高考，不敢稍稍有松懈之心。某日午休，得兄长短信，曰我姑出事。初以为其戏言，不信，又当是时课业繁重压力颇大无暇他顾，竟暂忘此事。及假归，见我姑灵堂，轰然一击，方如梦初醒，我姑果逝矣。我何迂至此！我姑辞世尚以戏言，此何事耶，焉敢妄语？我姑往日百般疼爱万般呵护，我竟以课业故置噩耗罔闻，何至于此！所读何书，所修何业，何以竟令人弃人伦？无良若是，夫复何言。
姑属亥猪，新历零七时值旧历丁亥，行年三十六，乡俗三十六本命为一劫，乡人多忌之。至劫年皆小心翼翼，唯恐分毫差池。姑亦自知，尝言当守家不复外出以期平安渡劫。终又外出，吾私度之，姑以造屋耗巨资家无余财，以生计故，心存侥幸以为劫年在外平安者大有人在，倍加小心则可免忧。谁料天不眷我姑，果应劫？
我姑含辛造庐，不及入住，魂散他乡；我姑茹苦育二子，不及成立，驾鹤异土；我姑好心肠惠他利人，不及善报，猝然离世。此天耶？命耶？果有天，天何如此不平？果有命，命何如此不公？
先祖父生三女二男，积病累年，子女轮守在床，然去时只我姑一人在侧。及葬，我姑大恸，呜咽几噎，不能语，身消瘦，神憔悴。不周年，我姑惨遭横祸命丧异乡，箧其骨灰葬之先祖父一山，且毗邻相呼应。其欲泉下再叙父女耶？
期年，我辞别故土，负箧远游滇中，假道杭城多费周章，临行匆忙未及往我姑坟头添寸土。双亲客食杭城，我以随之，寒暑假皆不曾归故土。又一年，因故返豫南，往老宅缅怀，于墙缝得一手卷，年久字迹模糊难识，强辨之乃上世纪一手抄歌本，其内有《小城故事》之属港台通俗歌曲歌词。忽觉笔迹似相识，忆旧年我姑与我代父母签字，竟我姑笔迹！
忆兄长尝言，我姑少时极喜歌唱，只婚后几不开口，我年幼不知也。今得此故物，天启我？抑我姑念我？当日即持香携纸烛往谒我姑。
近年乡人多务工他地，乡野荒芜，杂草丛生，山路几废。披荆踏芥，攀石过丛，始觅得我姑坟茔。唯见离离坟头草，迻迤坟边石。北风呼啸，压枯茅而过，纸钱飞舞飘散四方，不知我姑能得此钱否。若得钱，尚有不义贼耶？若不得，我姑又窘矣，生前劳去后苦，安得半刻闲适？
跪拜行礼，坐坟头，抚其碑，与我姑私语，忆旧年事，叙故去情。坟丁山癸向，书曰：离山迢迢应日星，丁穴右耳乘灾精。微加天贵毫厘位，立见骤富官职荣。果如书言？碑向旧宅，岂心不安即隔阴阳亦欲坐视守候？老宅犹存，古枫依旧，茶栗仍在，唯不见我姑音容，已长眠石缝矣。
恍然似见我姑坐古枫下织毛衣，又立灶前炒香茶，又手持竹竿敲山梨与我解渴解馋。环视，仅我一人，周遭皆枯草木，风过呼呼凄响呜呜惨鸣，愈觉山涧清寂，岂草木亦哀我姑哭我姑耶？
我姑生前与我手织毛衣，今仍暖我身心。昔日与姑捉手相戏，今日坐姑坟头聊以纸钱相祭，此即生死隔耶？我与姑言，姑尚能听否？我与姑语，姑尚能知否？
临别，转身见坟侧有数株刺苔，此蔷薇科植物，有刺，春夏即绽粉白花，数月不败经风雨不凋。咦吁！花仙子亦识此乃我“花老姑”坟茔耶？
**远去他乡，久未归故里，亦不知何日重返桑梓，不及拜谒，我姑毋怪。
世间事自有世间人，我姑安息矣！
侄女**壬辰年立秋于昆明悼怀我姑
愿生者康健，逝者安息！ 情真意切，勤劳、善良的农家女跃然屏前，逝者虽已去，但愿她永远活在亲人们的心里。 这个男孩是个写手！ 亲情故事，情真意切~~~~ 好文！楼主的痛伤不单单是因为对姑姑的挚爱，还饱含着对她的同情和怜悯，通过写生活小事、典型细节写人传情，表诉感人至深的姑侄情， 这使得文章包孕了丰富的思想内容，增强了震撼读者心灵的力量。
让我联想到袁枚那篇祭妹文， 明明是个女孩子，
你们长得什么眼睛，
楼主，2007年的时候你高考，我 监考你还记得吗？
你的 文笔颇有归有光，袁枚的遗风，
程宏坤教出来的学生啊？？
如此有才！！！ 读此文感悟甚深，文笔如此之好，犹见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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